“下官不好決斷,太傅不妨看看這個,再做打算。”
一直在遠處站著的姚廷安緩身作了一揖,從身旁侍從手中接過一本書脊和書封都有些破爛的清冊,步履穩健地掠過幾位同僚,在太傅謝弼面前站定。
眾人心中了然。
姚廷安唯一的兒子姚松鳴自從去了刑部衙門后,就被陸云禮以接觸過時疫病患為由將其扣留。
據說,為那病患搭過脈的太醫和郎中,一眼就斷出大頭瘟的癥狀,生怕自己被傳染,連診金都沒要便逃也似的跑了。
如今雖不知刑部衙門里是個什么情形,可終究不似宮里頭還有陸云歸的藥方維持,那里頭還有些戶部的算手,估計多半會與城南郊外的賤民一樣,是沒有好結果的。
想來這姚廷安愛子心切,定會主張稟明圣上時疫的來龍去脈。
可他掌管的戶部到底也捏著自己的錢袋子,幾位大人生怕哪句話惹惱了他,故而不敢阻攔。
再想到若事后追查,他戶部尚書竟也查不出賬目錯漏,怕也難辭其咎。便是砍了這項上人頭,他也是帶頭的那一個。
懸著的一顆心便又落了地。
偏平南侯沈侯爺看不出這彎彎繞繞,正欲再站出來打岔,卻見姚廷安抬起微微發福的臉迎上自己急迫的神情,嘴角是一抹安慰的笑意:
“沈侯爺稍安勿躁。”
見他這番態度,沈侯爺目中厲色收斂,又不作聲了。
姚廷安將手中清冊呈給謝弼,深深拜了一拜:
“請謝太傅過目,這是兩年前戶部在五個布政司發行鹽引的清冊,下官趕在陸大人到戶部案牘庫調取之前,特命人取來留存。”
他見謝弼隨意翻動兩下后,對撕掉的半邊露出疑慮神色,便又從侍從手中拿過一個錦盒呈上。
謝弼本就對姚廷安所問非所答不明所以,放下鹽引清冊,看到錦盒中豆腐渣般的碎紙屑更是不解:
“姚大人,這是何意?”
“謝太傅,實不相瞞。先帝在位時,對于各布政司上交戶部的黃冊、清冊及魚鱗圖冊,都是要求造冊之人用魚鰾或樹膠熬成糨糊,逐頁貼上去,為防蟲蠹還要在糨糊中混入明礬、花椒等物。此法雖繁瑣,卻可讓紙張經年收貯而無粉。”
看著謝弼扒拉著錦盒中已成飛灰的清冊紙屑,姚廷安適時補充:
“只是圣上繼位后仁孝治世,近年更有多個布政司下的州、府胥吏造冊時玩法欺公,將粉飾紙張夾雜其中,更有甚者在糨糊中混入蜜水,蔗糖等物。故而未及數年,清冊就已蟲蛀腐朽,以致諸多疑案凡涉及此者,皆無憑查考……”
堂上幾人聽罷,猛然間不懂深意,待交換眼神回過味來,方才還黑著的一張張老臉竟逐漸展露出明麗的笑容。
工部尚書王毅全不待姚廷安繼續說話,便拍著他肩頭哈哈笑了兩聲:
“那依姚大人的意思,近些年的黃冊和魚鱗圖冊都已經跟這鹽引清冊一樣,碎成了渣了?”
“這,本官并沒有說那黃冊也……”
姚廷安正欲反駁,卻聽吏部尚書王維全緊皺著眉頭重重咳了一聲,便也收了音,面上仍維持著難以捉摸的笑容。
王毅全頓覺失言,急忙沒話找話:
“哎呀!哈哈哈,這年頭真是什么事兒都有!若我說,這膽敢違規造冊之人就該拉去梟首示眾,不然你們戶部的差事也不好做……”
笑著笑著,又見大哥王維全狠狠剜了自己一眼,這才暗道不妙:
難不成這事兒也跟王家有干系?!
這又是什么時候的事?
他生怕再說錯話,便縮著脖子尬笑兩聲,不再出聲。
謝弼自然明白姚廷安的意思。
發行鹽引的清冊沒了,山西布政司兩年前的鹽引究竟是發給了誰,便不得而知。而清冊腐朽茲事體大,以姚廷安這滴水不漏的行事風格,焉能不報天聽?
圣上必是早已知曉。
難怪他在行宮鹿霄殿上,以鹽引之事對燕王和陸家數次發難,圣上皆是無動于衷。
原來,這本就是一個空城計!
圣上不過是想知道,這個本不存在的餌到底能攪出多大風浪。有所牽連的官吏自知朝廷掌握著大量案牘原本,心里有所威懾,必然拼盡全力維護己方利益,關鍵時刻難保不會狗急跳墻。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不覺成為這場計謀中,一陣推波助瀾的東風!
只是燕王蕭晏之的及時救場,不但讓圣上收了砍向藩王的刀,又不得已藏了撕咬外戚的牙。
御座之上的人藏拙七年之久,如今大動干戈,結果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既不能毫無顧忌地除掉豫王,又恐會被燕王等人束縛,他豈會甘心?
由此及彼。
不止是私鹽的案子無憑可考,連同山西布政司的貪墨案,恐怕也會因黃冊和魚鱗圖冊的灰飛煙滅而死無對證。
那么此時,放在刑部后堂的幾十個檀木箱子里,那些案牘原本,想來也是圣上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的魚餌罷了。
看著盲目自信的眾人,謝弼表現得極為冷靜,點頭示意姚廷安不必再說下去,又緩聲問道:
“諸位既知那山西守備軍的背后是豫王,可有想過圣上為何遲遲不動手?”
“這……”幾人面面相覷,不知謝太傅為何有此一問,紛紛拱手請教,“還請謝太傅賜教。”
謝弼回身從豫王蕭逸寒留下的賬本中,取出一封信函,展信之時言辭懇切:
“如今國庫空虛,天災不斷,邊陲事多。現又快入冬,從上到下的日子都難熬。遼東、嶺南、燕北,若哪一方軍心不穩,便是為異族進犯提供可乘之機,此時處置豫王牽連甚廣,若是只把你們這些有把柄的一網打盡也沒所謂。就怕按下葫蘆浮起瓢,沒了豫王,還有旁的,單單燕王和陸家就不好對付。”
謝太傅言罷,幾人雖聽得出自己是安全了,可臉上還是像被打了個巴掌般,火辣辣的。
工部尚書王毅全心里頭不是滋味,可顯然關注錯了重點:“謝太傅,話可不能這么說,這些事兒令郎謝大人也沒少謀劃,怎么能是我們有把柄......”
聽到自家三弟又開始瞎摻和,吏部尚書王維全急忙把話題岔了過去:
“我們現在這把柄卻是捏在豫王手中啊!具體要怎么做,太傅不妨再說的明白些?”
“哼。”
謝弼睨了一眼跳腳的王毅全,心里頭暗嘆,這王家人腦子怕都是被狗吃了。
連帶著自己這不成器的大兒子,幾個蠢貨綁在一起都斗不過那陸家老三,若自己再不回來,指不定出什么大亂子。
見幾人又巴望著,便又擲地有聲說著:“如今,你們最好連夜去城東門外求見圣上,將時疫之事一五一十稟報!”
“這么急?”王維全生怕龍顏大怒,有些為難,“若圣上怪罪......”
謝弼早已考慮到這點,眉目間掛著一抹淡淡的篤定:
“若能先人一步稟報時疫,于公,你們是天下百姓的恩人,是江山社稷的功臣;于私,你們在豫王和圣上之間選擇了圣上,既脫離了豫王的鉗制,又安撫了圣心。就算是被怪罪,有太后在旁勸慰,圣上也不會自斷臂膀。”
幾人點頭,覺得謝太傅說的,似乎是這個道理。
“再者,你們有撲滅時疫的經驗,平息這場風波自然是你們去。功勞是你們的,民心是你們的,到時候如何粉飾太平還不是你們說了算?”
“可以前死的人數,和這一回對不上怎么辦?”定北侯沈侯爺再不想封城燒村。
“那就是個數字,黃冊都沒了,以前有多少,誰知道?”
謝弼將一張署名陸云歸的藥方展于眾人面前,臉上似笑非笑,凜寒的鋒芒在眼中轉瞬即逝:
“誰說只有時疫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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