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過半,簾外東風軟,幾片杏花飄進窗格,盈盈落上琴案。
蘇音抬起頭,臉上劃過一絲微涼。
下雨了。
窗格里探出一莖杏花,落英繽紛,似是被風吹落,又像是感應到了雨中愁緒,遂以花應景。
而這破落的小院兒,亦由是有了幾分江南況味。
微雨、落花、春風,若在前世,光是這樣天然的實景,便足夠蘇音在片場發一天的呆了。
而此刻,這如詩如畫的情境,卻完全激不起蘇演員半點的興致,甚至還有點無聊。
都看幾百回了,新鮮勁兒早過去了。
認命地收回視線,蘇音不再想其他,只專注于指間躍動的琴弦。
這一天,是大楚國天鳳二十七年二月十七。
她卡在了這一天。
整整一年半。
換句話說,便是二月十七這一天,蘇音單曲循環播放了足有五百四十次。
而她到現在還沒瘋掉,一是她前世在片場拍戲時,等待是常態,十九年下來,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被拉長了的日子。二來,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卡。
穿過來的第一天,她就卡過一次。
那是這個月的初一。
她在那天卡了一個多月,這讓她一度以為,自己是穿進了哪個游戲。
畢竟,都能讀檔了,接下來不就該是她這個npc與命運的對決么?逆天改命練成滿級大號,血虐玩家、搶奪機緣,最后建立npc帝國,走上人生巔峰……
在某點閱文無數的蘇音,當時就是這樣為自己規劃的,且也理所當然地以游戲的玩法,開啟了她的npc之旅。
之后,她便得了符水ptsd。
但凡她的嘗試有一丁點兒出格的地方,就必定會出現諸如熱心群眾、官府衙役、守門衛兵或憤怒的街坊、抓狂的店小二等等人物,以“小道姑定是中了邪”為由,將她扭送至武帝廟喝符水、坐誅邪陣,以祛除她身上的“邪祟”。
如是者百,到后來,蘇音只要看見有人端著個碗出來,就會條件反射地想要吐。
就在她行將絕望之時,那天一早,她偶然發現床下有一張翻倒的古琴,便隨手撥弄了幾下。
“次日”,終于來臨。
沐浴在二月二明媚的陽光下,蘇音喜極而泣。
接下來的一切便顯得容易多了,蘇音很快便找出了讓時間翻篇兒的辦法:彈琴。
哪怕只撥動了一根琴弦、發出一聲單音,只要她做出了“彈琴”這件事,則該機制就算被觸發,一天就會過去。
蘇音開始了有恃無恐的試錯。
反正只要不彈琴,這一天就會無限重復,而想要這天過得去,午夜之前彈個琴就成,這么好的無限試錯機會,不用白不用。
于是,在蘇音的主動操作下,她前后花了近半個月的時間(真正的用時遠不止于此),盡可能多地了解這個時空,約略知曉了周遭環境,對小道姑的身世亦知悉一二,三年前妖獸之事她更是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其后,時間便來到了二月十七。
然后,她就再一次被卡住了。
而這一次觸發時間流動的機制,不再是彈琴,或者說是不再僅僅是彈琴,而是——
“仙翁——”
最后一縷琴聲自指間滑過,余音漸渺,漸而被細雨微風拂散。
蘇音攏回思緒,收手整衣。
《長亭》簡編古琴版,一曲終了。
這首曲子是蘇音參演的某部古裝劇的片尾曲,原本便極具古風韻味,與古琴這種樂器十分契合。
其實,蘇音更想彈奏這個時空的曲目,畢竟現成的曲子總比她自己瞎編瞎改要容易得多。然而遺憾的是,她沒譜。
真沒譜。
收養她的顧婆婆是個盲人,學琴全憑耳聽心記,家中莫說琴譜了,連張字紙都找不出來。
而悲摧的是,蘇音穿過來的時候,就只有一張白板,沒有分毫關于原身的記憶,無論是精神記憶還是肌肉記憶,一概皆無。若不然,她也不會認定自己就是個npc,還去向別人打聽原主的身世。
好在,蘇音學過琴。
前世為了拍古裝劇,她在導演的要求下斷斷續續上了幾個月的古琴課,基本指法都還記得。
不過,就算指法正確,也只是拍戲時不至于被人說外行罷了,離彈奏完整的曲目尚有很大距離,至于以琴言志、以韻抒情,那就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了。
自嘲地搖了搖頭,蘇音自琴案旁拿起一方細棉布,一面拭著絲弦,一面微微側首。
門前布簾半卷,現出一個男子的背影。
那男子體形墩實,穿著一身綢衣,手里拿著個大箬笠,背對著蘇音,腦袋微仰,似是在打量院角那株老杏樹,又仿佛在出神。
一如從前。
蘇音平靜地轉過頭,開始擦拭琴案上的浮灰。
估計是又失敗了吧。
她心不在焉地想著,既未懊喪,亦不失落。
已經習慣了。
說起來,她今天彈得比往常都好,沒有錯音、也未漏拍,雖然一直在神游天外,可奇怪的是,她的思緒與《長亭》這首歌所要表達的意境,竟是意外地契合。
能夠于無限重復的時光中,尋找到這樣細微的變化,即便再不起眼,亦足令人歡喜。
蘇音的心情頗為不錯,拭凈琴身之后,便將布巾放回案旁,隨后,驀地伸手一撈。
一片濕漉漉的花瓣,正正落進她的掌心。
蘇音臉上的笑容又擴大了些。
某種程度而言,在“二月十七日的小方縣”這個時間緯度里,她是全知全能的。
低眉凝視著掌中落花,蘇音在心中默默地數著數:“一、二、三……”
“曲是好曲,曲韻亦佳,技法上雖差了些,卻也無傷大雅。如此,咱們這便去琴筑罷,縣學的老爺們這就該來了。”
說話聲如期而至,一秒不差。
蘇音吹了口氣兒,由得掌中花瓣委落于地,習慣性地向門外的男子欠了欠身,如同之前那許多次一樣,說道:“那么,我就恕不……”
“遠送”二字尚未出口,她忽地一停。
咦?不對。
這位杏花村飯莊的錢二掌柜,以往分明說的都是同一句——
“曲是好曲,可惜韻味上頭卻差了些。可是精神頭不濟?要不,待女冠精神好些我再來罷。告辭。”
這回怎么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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