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幾杯茶,蘇音便直接切入了正題,說道:“符紙我已然寫好了,就是手上這一張,公子您最好馬上動身,越快越好。”
說話間便將玄鳥靈符遞了過去。
雖然她其實特別地舍不得。
她有預感,這種靈符她可能短時間內都畫不出來了,手頭這一張就是絕版,就這么拿去送人,怪可惜了兒的。
只她也沒那個精神再去多畫一張了,且人設這東西,跪著也得把它立下去。
宋捷擱下茶杯,雙手微顫地接過符紙,以錦囊收好,又將錦囊拿了個玉盒盛著,珍而重之地收下了,口中則道:“有仙姑賜符,在下全家便都有救了。”
蘇音怔了怔,舉目向他望了一眼。
這話里似是有話。
歇一拍,到底還是問了出來:“貴府可是有什么事?”
宋捷原就是存著些心思來的,見蘇音果然問起,他便長嘆了一聲,說道:
“在下實不敢相瞞,今日前來,在下的確是存了些私心的,卻是昨日上晌在下接到了家中急信,我長兄長嫂突然便病倒了,請了名醫來探脈,卻也沒查出來是個病癥,藥石亦是無用,二人便只一直昏睡不醒,卻不知仙姑……”
他忽地息住話頭,雙目低垂,面上隱隱劃過一分慚色。
他這話已然說得極明了,就是希望仙姑大人眼下就動身去宋家。
蘇音心頭微凜,面色亦瞬間冷肅了下來。
她當然不是在生宋捷的氣,而是氣無塵子。
就知道這廝不干人事兒,果然的,這才沒幾天,老宋家就開始有情況了。
這么一比較,那宋小妹身上的菜雞妖邪竟還是個好的,到現在也只盯著那小姑娘一個人死命薅羊毛。
“妖道贈的那張符呢?你家中可處置掉它了?”蘇音急聲問道。
宋捷的神情有些慘然:“那鬼符已然燒掉了。不過信中卻說,便是不去燒,那符上的朱砂字亦化了灰,舍妹這幾日又……又開始夜悸起來,情形比從前更為嚴重。”
看起來,那張符和神像一樣,都是在無塵子死后便即化散,上回蘇音便注意到,朱劉氏捧來的那堆灰渣渣里,已經沒有陰氣了。
反過來說,那股陰氣似乎可以暫時壓制止宋小妹身上的邪祟,如今陰氣的源頭消失了,宋小妹便又舊病復發。
情形不妙啊。
蘇音將陶杯輕置幾上,起身在原地踱了數步,蹙眉沉思。
她目今也就那么一小坨坨的天元真靈,不及原先總量的二十分之一,且今日還用去了好些,如果貿然前往臨川,并不穩妥。
可是,眼睜睜看著兩條人命就這么被無塵子害死,她這心里也過不去。
所謂權衡,那也必須是相對應的事件或人物,才能互為比較、互為衡量,而活生生的人命,她又該拿什么去與之相權衡、相商榷呢?
再者說,她蘇娘娘不還能讀檔重刷么?那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錚——”
許是感應到了蘇音所思,識海中,素弦忽爾輕振,浩渺的弦音如若水波,帶動得青弦與赤弦亦雙雙顫動起來。
“錚——琮——瓔——”
由闊大而雄渾、由雄渾而溫軟,三弦間次掃過,余音穿云破霧,海面上玉宇澄凈,竟似有清風拂面,浩浩蕩蕩、清清揚揚,好像能滌去這世上一切陰霾。
莫名地,在這弦音與風色之間,蘇音覺出了一種義不容辭的意味。
她很快便有了決斷。
“我隨公子同去臨川。”蘇音轉首說道,神情一派肅殺:“馬上就走。”
宋捷沒料到她竟是如此快便做出了決定,一時倒有些怔忡,呆坐于椅中,仰首看向她,青蔥俊顏上尚有慚色未消,映著那綠樹花雨,瞧來竟有幾分傻氣。
蘇音卻也沒去笑他,只將原話又重復了一遍,他這才如夢方醒,登時那眼眶便紅了起來,起身長揖到地,顫聲道:“謝仙姑垂憐,在下私心在前,仙姑卻是襟懷寬闊,在下……”
“罷,罷,先不說這些,救人要緊。”蘇音打斷了他,語速極快地道:“半個時辰后我們便在清風樓下碰面,只是,出城的路引我這里并沒有,公子可有備用的?”
出城路引需提前向官府申請,由官府逐一發放,一張路引對應一個人。
不過,這也只是明面兒上的規定罷了,實際上,只要你有錢、有路子,便可提前買到空白的路引,那上頭已然蓋好了官府印鑒,待到用時,只消填上姓名籍貫等信息,便能憑此出城了。
宋捷聞聲,立時重重點頭道:“有,有的。在下已然提前備好了,仙姑但放寬心。”
僅此一言,便即表明,他此番前來,確實有請蘇音立即前往臨川的打算。
蘇音卻也并不怪他。
家人有難,蘇音幾乎是宋捷唯一的希望,且他眼中的仙姑大人又是如此地強大(并沒有),換作任何人,也會竭盡全力抓住這個希望的。
事實上,這位宋公子能夠坦陳心跡,直言自己有私心,為人已然算是磊落,在蘇音看來,他可比演藝圈那些兩面三刀的家伙可好上太多了。
此外,老宋家也挺牛。
要知道,這可是小方縣的路引,宋家在臨川縣或許是地頭蛇,如今換了地圖,人家卻仍舊有法子搞到空白路引,那就不僅僅是有錢了,還得有勢、且勢力不小才成。
蘇音忽然便記起,大楚朝六部有幾位高官似乎也姓宋,卻不知此宋與彼宋,又是什么關系?
將事情敲定之后,宋捷主仆便忙忙地去了,蘇音也自回屋做出門的準備。
朱朱是肯定帶不走的,便留下她看家。
這小妖精如今恢復了幾分實力,雖然現在也只是個魂體的投影,但弄個幻像、裝個妖怪什么的卻是手到擒來,別的不敢說,幾個梁上君子還是對付得了的,蘇音這大本營自是無虞。
是故,蘇音也只將顧婆婆的舊琴、那塊奇怪的灰石頭、一些散碎銀子并換洗衣物等帶上,便自鎖門而去。
兩日后,天邊一掛斜陽鋪射,恰是春日最怡人的薄暮時分,宋捷那輛精致的油壁騾車,便停在了臨川縣宋氏大宅的門前。
相較于小方縣四面環山、風物幽靜的情致,臨川縣顧名思義,正臨著一條白水河,因而民風較小方縣開闊些,白水河通往洪波江,而洪波江則是瀚江的支流,作為大楚朝最大的兩條內河,瀚江與皓河各據南北,兩河文明亦依河而生,特色鮮明。
蘇音下得車來,抬頭往四下看了看。
宋氏大宅一所極大的宅院,正門三架五梁,寬闊氣派,門上銅釘擦洗得锃光瓦亮,在落日的余暉中反射著淡淡的金光。
然而,這般豪闊的宅子,予人的感覺卻并不敞亮,反倒有些陰郁。
明麗的斜陽潑灑在門楣上,于地面投下極濃的陰影,門前幾株高樹葉子綠得發暗,好似染了歲月風霜的祖母綠,陰沉沉地,風一吹,滿樹新葉作響,其聲卻蕭瑟,絲毫沒有春風溫軟之意,聞之令人心寒。
站在蘇音旁邊的宋捷只覺冷風襲身,不由抱著胳膊打了個寒噤,強笑道:“天將暮時,倒是涼下來了。”
青樹碧影,將他的面色也映得發綠,這一笑,越發顯得陰森。
蘇音望他一眼,面上便浮起了淺笑:“那張符公子也好拿出來了。”
識海里的天元真靈得省著點兒花,蘇音覺得,那張六神符用在此時正合適。
宋捷神情滯了滯,旋即明白了過來,臉色一白,忙探手自懷中拿出玉盒,將那錦囊里包裹得嚴實的靈符取了出來。
剎那間,庭前似有微風拂過,宋捷只覺得斜陽也變得暖洋洋地,一掃此前的寒涼。
他下意識便將靈符握緊了些。
很顯然,方才那股莫名而來的寒意,必是妖道的法術,而靈符一出,那妖法便自破了,可見宋家如今只怕闔府都著了道兒,這讓他如何不揪心?
強忍下心中焦灼,他依足禮數躬身在前,道:“仙姑請。”
宋家仆役早便得了信兒,此時自有人拉開厚重的大門,蘇音緩步踏上石階,跨過高高的玄漆門檻時,她方才發覺,宋家這四門大開的架勢,完全就是拿她當最尊貴的客人來看了。
本宮這就有點兒慌了啊。
雖然但是,表面看來,蘇音卻是神情自若,目不旁視、行止從容,由得宋捷在前引路,直將她請進了第五進院子,亦即垂花門后。
宋家諸多怪事盡在此門之后,這里是真正的重災區。
轉過云芝紋寶相花朱漆門兒,眼前便是一所極大的庭院,遠比李大善人家的后園要大得多,園中花木扶疏、樓臺精潔,更有一道活水繞廊穿柱,蜿蜒而去,其雕梁藻井、畫角飛檐,完全不比藍星那幾座姑蘇名園差。
當此際,院門內正立著幾名女眷,俱皆滿頭珠翠,穿著打扮極是不俗,周遭則站著一堆服侍的丫鬟婆子。
人數雖然不少,園子里卻是寂然無聲,唯鳥鳴啁啾,輕風拂過。
蘇音掃眼看去,卻見眾人的面色皆不在好看,有幾名年小的丫鬟更是小臉兒慘白,看上去似是嚇破了膽,目之所及,盡是愁容,而這其中,又以最前方的那位老夫人為甚。
那老夫人穿著身佛頭青素色衣裙,黃蠟蠟的一張臉,兩眼布滿了血絲,面上竟透出幾分死氣來,整個人如若朽木,感覺離斷氣也就一步之遙了。
而即便如此,她身上猶有一股不怒自威之勢,讓人難以忽略。
這一位想必便是宋家老夫人了。
蘇音未及見禮,先行暗自抽取了一星真靈附于雙目,細細看了過去,便見老人家身上纏繞著幾縷黑氣,其余人倒都還干凈。
情況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一些。
“母親,孩兒回來得遲了。”
宋捷這時候已然搶步上前,合身撲倒在宋老夫人膝前,顫聲伏地語道。
便在他說話之時,他袖中忽有紅光一閃,卻是靈符自動開啟,幾道常人肉眼難見的紅光在宋老夫人身上繞了一圈,那黑氣立時四散,老太太臉上的那股灰敗也自沒了。
宋老夫人的感覺卻是,精神似乎突然好了一些,腦中昏沉也去了大半,她一時卻也未曾多想,只以為是乍見幼子還家,心情大好之故,看向宋捷時,眼圈兒已是紅了。
蘇音此際亦緩步上前,沖著宋老夫人打了個道家揖手:“見過老夫人。”
“貧道”倆字她實在說不出口,又不愿意謙稱“小道”,總感覺前者特貧、后者特油,遂含糊帶過。
宋老夫人顯是早就聞聽了仙姑大人的種種“壯舉”,是故蘇音雖言辭簡致,她卻也并不敢就此小覷了她,側身只受了她半禮,顫巍巍地道:“仙姑在上,老身有禮了。”
蘇音當然不可能讓長輩見禮,忙虛扶了一把,沒讓宋老夫人當真彎下腰去。
宋老夫人謝她一聲,這才輕輕拍了拍宋捷的肩膀,澀聲道:“我兒回來了便好,你長兄他們……”
話未說完,她到底忍不住心底悲傷,目中已是滴下淚來,一旁幾名女眷亦面帶戚色,更有人掏出帕子拭起了眼角,滿院子皆是低泣之聲。
蘇音見狀,心頭便有些發沉,想著別是已然有人死了,遂也不及再說旁的,只輕聲問道:“請問老夫人,府中如今有幾位病人?他們可都還好?”
都還活著不?
此乃蘇音語中之意。
宋老夫人應是聽懂了,張口想要說話,只如今她的心情極是激動,喉頭哽塞得厲害,一時又哪里說得出話來,只在那里垂淚不已。
她身后一個穿著玫瑰紫織金襖裙、膚色白凈、年約三旬的婦人便走上前來,輕扶著老夫人的胳膊,以使老人家站穩,一面便向蘇音微微欠身,啟唇道:
“勞仙姑動問。家中如今病倒的是大伯一家四口并小姑院兒里的五名仆役,共計九人,病癥皆是一樣的,俱是昏睡不醒,針炙湯藥并不頂用,眼下只能每日以湯水吊著一口氣。”
換言之,都還活著。
蘇音登時心下一松。
總算來得及時,還沒鬧出人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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