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水伯的烏篷船時,已近午時,白蠟蠟的陽光直落而下,曬得地面發燙。
蘇音牽著坐騎一路走來,幾乎沒碰著什么人。
天氣太熱了,日頭又大,行商小販皆收了攤,搬貨的挑夫也都在歇午,江岸空闊,唯幾行垂柳有氣無力地斜倚在水邊,細長的葉片已然不復翠綠,蔫耷耷往下垂著。一聲又一聲的蟬鳴,為這個寂靜的正午,添上了幾許灼熱。
蘇音一早便向水伯問明了路徑,此時便依他所言,揀著柳蔭之處,沿岸邊朝南走了約有半里地,便轉上一條寬寬的石板路,入了坊市。
洪波縣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縣內外不僅有著豐富的水網,亦連接著通往大楚各地的要道,乃是大楚最大的水陸碼頭與交通樞紐。
因此,雖然與小方縣同稱為“縣”,其城市規模卻是前者的數倍,人煙稠密,商業十分發達。
在城市規劃方面,洪波縣亦有別與小方縣簡單的布局,而是以坊市劃分城市的區域。
全縣共分作十三坊市,其中東、西、南、北各踞三個坊市,居中的“祥云坊”則是洪波縣最大、也是最繁華的坊市,商賈云集、店鋪林立,市面十分熱鬧,據說比西南最大的城市驚鶴城亦不遑多讓,就連京城里來的高官亦曾留詩贊譽,謂之“不夜之城”。
蘇音此刻進入的坊市,乃是位于洪波縣邊緣地帶的“臨江坊”。
此坊緊臨著關防碼頭,雖離城中頗遠,位卻并不荒僻。
正相反,因是水路抵達洪波縣后的第一坊,坊內的客棧酒樓鱗次櫛比,大小飯鋪、食攤以及販賣各地特產的雜貨鋪,亦是隨處可見。
蘇音隨意揀了個賣餅的小鋪子,買了幾張才出爐的熱餅,又自背囊里拿出自用的陶碗,請店家去隔壁賣冰的小攤那里,要來了五份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
夏天不搞點冷飲來吃,那還能叫夏天么?就好像宅家不喝快樂水,那就不能叫宅家一樣。
誰想,蘇音這廂碗箸還沒動呢,小倔倔的那顆大腦袋,便從那搭了涼席的竹窗外頭探了進來,也不叫、也不動,就眼巴巴地看著蘇音……碗里的冰飲。
蘇音扭頭只當沒瞧見。
可她卻沒想到,躲過了驢目,卻沒躲過人眼。
“喲,仙姑這坐騎可真有眼力勁兒,曉得雪水好吃,這是跟仙姑討來吃呢。嘖嘖嘖,真真仙姑就是那天上的仙人兒,坐騎也沾了仙氣呢。”
賣餅的老婆婆笑得慈眉善目地,沒口子一通夸,老眼里卻閃過兩道jing光。
蘇音很想捂耳朵大叫“我不聽我不聽”。
別以為本宮不知道那賣冰水的是你兒砸,我都聽見他叫你“娘”了,你倆一個賣干餅、一個賣冷飲,配合得不要太默契。
心里拼命地吐著槽,蘇音卻也架不住那老婆婆張著豁了牙的嘴切切看過來的眼神,以及大青驢那水汪汪的倆大眼珠子。
本宮命真苦。
認命地額外又買了十份兒冰飲,請老婆婆拿裝草料的大瓢裝了,蘇音親捧到小倔倔跟前,一面看它吃得歡,一面拿手指頭輕戳它的腦門兒。
吃了那么多極品水蘿卜還不知足,又惦記上冷飲了,真是你一頭驢吃得比人還講究。
這么想著,蘇音便又有點納悶。
她是不是開啟了什么小動物(妖jing)親近模式,怎么走哪兒都能養寵?
見自家兒砸生意好,身為老娘的老婆婆自是歡喜得緊,笑得那叫一個牙不見眼,一個勁兒地道:
“不夠還有,不夠還有,老身可再去幫仙姑買來些。”
雖說著話,腳底下卻是沒動。
蘇音便高看了老太太一眼。
小算盤打得jing不算什么,但懂進退、知分寸,那就是一種人生的智慧了。
老婆婆雖然見錢眼開,心地倒也沒太壞,這就是普通意義上的好人了。
念及此,蘇音便笑問道:“婆婆,跟您打聽一下,這附近哪個牙行妥當些?”
其實,在下烏篷船之前,蘇音已經向水伯打聽過了,水伯也推薦了幾家他認為靠譜的牙行,但蘇音還是想著,多問問總歸無錯。
老婆婆聞言,眼珠轉了轉,便報了幾家牙行的名字,又極力推薦其中一家“利源號”,說它最是公道,還問蘇音何以要賃房子?在洪波縣可有相熟的人云云。
蘇音自然不可能把底透給她,笑著隨口應付了幾句,暗中將對方提的牙行與水伯說的那幾家對比了一番,擇出兩家重合的,作為重點考察對象。
她確實有在洪波縣租房暫住的打算。
究其原因,不過圖個清靜加干凈而已。
她也算是個有秘密的人,如果住客棧,方便是方便了,但隱私性卻很成問題,且她對古代的衛生條件也不是特別放心。
否則,她也不會自帶餐具被褥上路,吃飯也多半揀熱干糧來吃。
修仙確實讓她身骨強健,百病不侵,但現代人養成的衛生習慣,卻不也是那么容易就丟下的。
吃罷午飯,蘇音便又牽著大青驢去了“福祿坊”,找牙行看房子,奔波至天將暮時,終是選定了位于“如意坊”的一處小宅子。
如意坊離著祥云坊不遠,坊中住戶多為殷實人家,治安環境不錯,那小宅子又位于坊市南角,很是幽靜,且還是前后兩進的規制,完全住得下一人一騎。
于是,蘇音付了定金與三個月的租金,共計三十兩銀子,便在這所兩進的小院兒里安頓了下來。
趕在坊市關門之前,她火速買齊了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等一系列生活用品,待天黑時,小院兒里便升起了裊裊的炊煙。
說到這里,便不得不夸一句大青驢。
雖然這廝又挑嘴脾氣又倔,可它是真能馱啊。
置辦一個小家需要用到的基本物件兒,它兩趟就都給馱回來了,不知省了蘇音多少力氣。
為此,蘇音又單給它買了好些冰甜水,倒在前院臨時請人搭好的木槽里,讓它喝個夠。
蘇音在洪波縣的第一天,便在忙亂之中,悄然渡過。
然后,她便迎來一第二天、第二天、第二天以及第二天。
時間的流向,再度進入了卡頓模式,而蘇音在每一個第二天里,都在嘗試著不同的活法。
她打過最囂張的惡少、也吃過最貴的霸王餐;她弄哭過最紅的名妓、也曾被名妓罵得狗血淋頭;她還扒過富戶的院墻、闖過縣衙的大牢、并在城里香火最旺的道觀里表演過白日飛升……
為了撬動這卡住的時間,她嘗試過無數辦法,然而,每一次,皆以失敗告終。
但蘇音并未氣餒。
當她第九十九次迎來“第二日”的晨曦時,她決定,今天在家里宅上一整天。
然后,她就快要悶死了。
古代的宅,那可就真的是死宅,娛樂活動一概沒有,蘇音百無聊賴。
吃了簡單的午飯,她便懶洋洋倚窗坐了,支起窗扇,看著窗外微陰的天空,心頭悵悵。
此前那九十八次時間循環里,她將整個洪波縣都走了個遍,卻始終找不到令時間恢復流動的觸發點。
坦白說,作了那么多次的死,她也有些倦了。
身心俱疲。
所以,她才會選擇在家歇上一整天。她希望著,能把狀態調整過來,明天繼續新的嘗試。
蘇音微闔了眼,感受著拂過臉頰的微熱的夏風,驀地,面上傳來幾星冰涼。
下雨了。
南方天氣,正是梅子黃時雨。
蘇音緩緩張開眼眸。
院角的青梅樹上,隱約著幾點杏黃,濕潤的空氣撲入鼻端,似乎還雜著茉莉花的淡香。
這附近有誰家種了茉莉花么?
蘇音漫無邊際地想著,手指有一下、無一下地輕掃著桌案。
“既想死,道爺我不妨送爾等一程。”
一道惡狠狠的語聲,驀地竄入蘇音的耳鼓,她立時一個激靈挺直了脊背,一轉首,便見院墻之上,劃過了一道刺目的紅光。
鮮血如箭、潑上青天,又被一道無形的氣波震碎。
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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