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于來了。”
黑暗中,男子的聲線有若夜曲里的大提琴,磁沉、低柔而又舒緩,這使得那話語中短暫的停頓也變得無足輕重,更無損于那管音線的質感。
蘇音的喉頭飛快滾過一抹溫熱,心尖仿佛被燙了一下。
在她尚還模糊的意識里,這聲音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
是魂牽夢縈百轉千回也不會忘卻的記憶。
情緒的閘門瞬間洞開,一聲“師父”已然顫抖著涌上了唇齒。然而,另一股更強勢也更激烈的意念卻如一只鐵拳狠狠砸下,這將出未出的低喚頃刻間便被碾成了碎沫。
“神秘人。”
蘇音幾乎是用吼的喊出了這三個字。
可是,她的聲音遠比想象中還要微弱,與其說是那是嘶吼,倒不如說是夢囈般呢喃的輕語。
相比較而言,
四肢百骸傳來的那種仿佛被巨人拎著腳脖子在地上連摜了幾百次的疼痛,
以及魂魄與靈臺雙雙遭受重創、此時正猶如被無數毒蛇啃嚙撕咬的痛楚,
反倒并不那么令蘇音意外了。
奪舍之戰,便如同身負千山行走于絕壁,生死只在毫厘之間,更遑論那可是以她蘇音的肉身、蘇音的靈臺為戰場的一場戰斗,無論輸家贏家,在終局時面對的,都不可能是太樂觀的情景。
比如此刻的蘇音,功成而身未退,由內而外、從頭到腳都是傷,體表幾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膚。
雖然極不愿以“弒神”這樣有極具階級意識的詞語進行表達,但事實卻是,蘇音的確殺了一個神。
或者說,是抹殺了一個名叫蘇茵的半神的神格。
靈臺之上的那尊玉像,便是蘇茵的神格所在,而玉像頭頂那猶如大日般耀眼的赤色輪光,便是祂經年以來凝聚的神性與神意。
雖然但是,蘇音實則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贏得這一戰的。在她看來,
與其說是她戰勝了神,
倒不如說,是半神自己打敗了自己。
信念的崩塌、身份的缺失,使得即將成為神的蘇茵止步于最后一刻,她那原本就不完整的神格,也并不足以承受這源自于意識最深處的自我否定。
于是,祂選擇了自我放逐。
以一種不那么難看的方式,敗給了整個星球最強大修士。
說白了,這其實就是一場認知戰,誰更堅執、最更勇毅,誰便能奪得取最后的勝利。
而重新拿回身體控制權的蘇音,算是贏得了這場戰斗,只不過代價也不小。
“殺敵一千、自損兩千”的自毀式戰斗法,令她才一擊敗神格便陷入了黑暗,直到神秘人的聲音將她喚醒。
模糊的意識漸漸回歸,神魂也有了復蘇的跡象,蘇音這才覺出了徹骨的寒意。
周遭的空氣冷得像結了冰,呼吸似乎也成了困難的事。
她張開嘴,
竭盡全力地大口喘息著,
緊閉的眼皮腫脹酸疼,
眼角干涸的血漬緊巴在皮膚上,略有動作,便是一陣錐心蝕骨地疼。
花了好幾分鐘的時間,蘇音才勉強將眼睛睜開了一線。
雪已經停了。
第五區的沙海在夕陽下泛出金紅色的光,極遠處的天邊,落日余燼未散,天空瑰麗得如一幅油畫,濃墨重彩的晚霞鋪散在淡藍的天幕上,而另一側,月亮已經升了起來。
弦月如勾,月華自然是瞧不見的,唯有那抹薄白的月影,漫不經心地懸在天上。
蘇音緩緩收回視線,打量著前方的神秘人。
他的臉上含著淺笑,看向蘇音的眼神似是歡喜、又仿佛帶了些遺憾,察覺到蘇音的凝視,他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些,柔聲道:“來了就好。”
蘇音眸光微轉,望向他身后折起一角的空間,
這男人便站在空間的正前方,擋住了蘇音有意無意的窺察,但從那空間里彌漫而出的死亡與混亂的氣息,卻并不能被區區一具幻影遮蔽。
“抱歉,來的是我。你等的那位不會來了。”蘇音開口說道。
她的聲音仍舊沒辦法提得太高,否則耳中的嗡鳴便會加重,那樣一來,她可能連對方說什么都聽不清了。
“我知道是你,蘇小姐。”神秘人平靜地看著蘇音。
在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臉上,一切都仿佛再尋常不過,死去的半神于他則如陌路。
“你知道?”蘇音無法掩飾自己的吃驚。
這對師徒感情極深,那種復雜甜蜜的情愫蘇音曾不止一次親歷,而神秘人的回應似乎也與他此刻的表現不符。
“我的確知道。你一出來我就知道,你不是她。”男子微微頷首,神色無異。
“那你……”只說了兩個字,蘇音忽然便有些難以為繼。
神秘人的態度實在太過于平靜了,反倒讓人有點吃不準。
“先自我介紹一下吧,在下樂荀,蘇茵……嗯,我還是習慣喚她阿茵。在下是阿茵的師父。我們的來處想必蘇小姐也知道了——影世界。”
男人的聲音溫和有禮,說完了話便負手而立,寬大的衣袖安靜地垂落著,看上去既輕松又隨意,顯然根本就沒將蘇音視為對手,也并無出手對付她的打算。
蘇音怔了片刻,勉強朝他點了點頭:“哦。”
這個單音已經是她能夠表現出的最大的善意了,因為眼前這個叫做樂荀的異世來客,曾將無辜百姓當成試驗品,只為了觀察捕夢網帶來的虛實錯亂效果。而樂荀師徒所在的世界,更曾令十幾個普通的藍星家庭徹底泯滅。
直到現在,蘇音都忘不了那個叫瑤瑤的小女孩。
若非瑤瑤提前示警,藍星對影世界的了解可能還要再推后一些時日,而宿玉昆率領的那支小隊,也很可能會被團滅。
當然,這一切實際上都是來自于克麗茲對藍星的注視,但瑤瑤能夠承受并轉達秩序守護者的意識投射,不哭不鬧,從頭到尾乖巧懂事,本身就表明了她有著非同一般的性靈。
而這樣的一個小女孩,生命卻永遠停留在了六歲。
只要想起這些,蘇音便做不到對樂荀師徒假以辭色。此刻她還能相對平靜地與樂荀對話,也是因為身上的傷勢實在太重,喘口氣都費勁兒,只能先瞎ACAC一會兒拖延時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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