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西聲音雖輕,一行人卻是都聽見了,眾人齊齊望向她,蔣峰達一臉訝異問道:“有何不妥?”
秦念西擠出一絲帶著點苦澀的笑容,又看了秦醫婆道:“嬤嬤可曾瞧出什么不對?”
秦醫婆略怔了怔才答道:“老婆子也沒瞧出個究竟,只覺著那岑娘子面色晦暗,體內正氣不足,氣虛至極,堂上說了幾回話,雖一口氣說下來了,說完之后卻均有力竭之狀,如今這個天兒,算不得熱,她卻是額上汗水涔涔,貌似后背已經濕透……”
秦念西點了點頭才道:“我曾讓嬤嬤抱著,湊近看了一眼,還聞見了她身上,有一絲兒奇怪的味兒。”
六皇子蹙眉道:“中毒?”
秦念西搖了搖頭道:“未必,興許比中毒更麻煩。咱們先回去吧,省得老祖宗掛念。”
本來堂上審案結果,眾人看了都挺高興,也對這岑娘子的睿智和良善極為敬佩,被秦念西這么一說,大家倒弄得有些敗興,一路上都興致寥寥,極少說話。弄得秦念西極其尷尬,忍不住暗罵自家這藏不住話的毛病。
六皇子見秦念西一臉郁郁,忍不住輕笑了出來,又安慰道:“妹妹無須暗自腹誹,只如今你這看癥的功夫,大有進益,確是可喜可賀。再者說,那岑娘子身患有疾,又不是你看出來才有的,你這早日看出了,她能早日得了醫治,這是好事。”
康老先生倒是一副瞧不上的表情道:“你這小丫頭,看見什么說什么便是,要學得那心機深沉做什么?又不是什么說不得的隱秘之事,得了病就治,什么大事。”
蔣家大郎幾回欲言又止,到底路上行人來來往往,不是說話的時候,便只悶頭領著幾人又回了頭前酒肆那院里,各自乘了大車,騎了馬,往蔣家別院去了。
沿著河邊的這條路沒多長,不過行了半刻鐘,便上了河邊的一處山上,又轉了兩個彎,就進了蔣家別院里。
一行人折騰了大半天,俱都疲乏了,便照著嚴冰的安排,先去歇下不提。
蔣家別院后頭一處臨河的極寬的赤巖上,傍著山,搭了個亭閣,又建了間極寬敞的敞軒,院子里龐大參差的古樹,樹冠籠在上頭,極是快意的一處地方。
嚴冰請了客人到這處就著無比開闊的河景,遠遠近近濃淺不一的綠,用茶吃點心。
眾人四下逛了一圈,坐進敞軒里,廣南王太妃笑著嘆息道:“嚴家丫頭好享受,這地方,確是好去處。”
嚴冰笑道:“我們這鄉下地方,不值一提,能得老祖宗一句夸,也算是沒枉費了這山水。”
廣南王太妃笑道:“敢情這青山綠水還是我老婆子夸出來的,置身這樣的地方,咱們這人啊,就顯得極渺小了,不是有那么個詞兒,叫滄海一粟嘛……”
眾人又用了茶水,說說笑笑了一番,才說起晌間的事情。
老太妃聽得蔣家大郎從前到后講了一遍,直咋舌道:“那女子,竟真的為了這事兒,把那刑律讀熟了?”
六皇子失笑道:“熟讀不熟讀的,孫兒不知,反正孫兒瞧著,比那有功名的秀才,可讀得強多了。”
康老先生撫須點頭笑道:“熟讀刑律,不是什么大事,還知變通,以律制惡,才是令人敬佩之處。”
老太妃點頭哈哈笑道:“叫你們說得,我這老婆子都后悔沒跟去瞧瞧了,連帶著對那岑娘子也有些好奇了,老婆子最喜歡這樣爽利的姐兒。”
嚴冰笑著點頭道:“還真讓老祖宗說中了,那岑家姐姐素日里就是個爽利性子,頭前我第一回來的時候,自家窯廠就去了一回,倒是往她那處去了好幾趟,她就把她新想的那些花樣兒,也不藏私,就燒給我看,她那是祖傳的手藝,真不是一般人比的了的……”
蔣家大郎笑道:“她說讓我給你帶話兒,說上回那個沒燒成的茶盞,她燒成了,讓你得空去瞧瞧。”
嚴冰眼睛一亮道:“嘿,真燒成了,岑家姐姐可真厲害。她把那樹葉子當成裝飾,放到曬好的胚里,送進窯里燒制,十回燒壞了九回半,說是火候極難控制,還有許多講究,光試著燒這個,都要花上不少錢。”
老太妃聽得津津有味,蔣家大郎瞧著秦念西不言不語的,眼神從自家媳婦,看到廣南王太妃身上,到底忍不住說了出來:“阿念說那岑家姐姐只怕有些不妥。”
眾人又齊齊看向秦念西,老太妃心里轉了轉,一臉無奈才道:“我說你這小丫頭,先頭上趕著去瞧熱鬧,這會子又一言不發,你這是瞧出什么來了?”
秦念西笑得極勉強,低低答了一句:“阿念觀之,或是瘕之癥,俗稱巖癥。”
嚴冰先是愣了半晌,這會子已經回過勁來,直看著秦念西不挪眼。”
老太妃見秦念西表情極不自然,便又問道:“你這表情,是怕老婆子說你又去替人看癥,還是,這什么,瘕,是個極不好的病?”
秦念西點了點頭道:“此癥古醫書上便有記載,主要是因正氣虛弱導致六淫邪毒入侵,天長日久,便形成腫塊,這種邪毒結成的腫塊,可在體內四處侵襲,難治難愈,患此癥的病人,到最后,多數痛苦不堪,水米難進……”
秦念西想了想又道:“此癥在初時極難發覺,到如今……當是時日不短了,若要看個究竟,還需診脈才得定論。”
蔣家大郎聽秦念西說完這番話,立即蹙眉道:“那岑娘子,雙親俱是天不假年,也都是突然暴病,短短時日便去了,莫不是,也是這病?”
秦念西低頭愣怔了半晌都沒答話,到底覺得眾人都在等著自家答案,才抬頭道:“阿念細回想了從前讀過的醫書,沒有記載此癥有親族相傳的,但阿念畢竟年少,見過的病人太少,不若請秦嬤嬤來問問。”
不一會兒,秦醫婆便來了,聽得秦念西之言,只苦笑道:“姑娘這是太高看奴家了,這樣的病癥,沒到觀中之前,奴家都極少得見,不過……”
秦念西見得秦醫婆一臉猶豫,欲言又止,便催促道:“嬤嬤有話盡管說便是。”
秦醫婆神色有些不太自然道:“奴家從前在縣城做醫婆時,也有鄰縣的婦人找來看診。有一回,來了一對姑嫂,奴家聽她們說閑話,說是她們那地方,有個叫牛家村的地方,村里人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滿村的人,兩三年間,盡數被厲鬼索命,連孩童都不放過,還有孩童是七竅流血而亡。”
秦醫婆又自嘲道:“世人總道我們醫婆行的都是些神鬼小道,甚至把我們醫婆說成是巫婆,但奴家心里,是從來不信這些神鬼之事的,只想著,這莫不是什么沒見過的病癥。這事便總在奴家心里,極難放下。”
“后頭奴家入了觀中,有一回得了機會,便拿這事兒請教了道云法師,他竟一語道破,那地方是善縣的牛家村,又說那地方有好幾個人曾到觀中求醫,均是瘕,只有的是肺巖,有的是腎巖。像這樣的重癥,法師們經常會拿出來商討,也曾覺得奇怪,觀中還曾派了弟子過去查看,卻并沒有找出什么因由……”
本來還只是在說岑娘子一家之事,秦醫婆此言一出,眾人神情更加凝重,只覺仿似一層迷霧,罩在這原本還風和日麗的青山綠水之間。
嚴冰想了想,便試探著問了廣南王太妃道:“老祖宗,如若不然,明日,妾身帶秦醫婆去瞧瞧那岑娘子?順道捎帶上阿念,只說是家里的侄女兒,帶去玩的?”
本以為廣南王太妃不會讓秦念西跟去,哪知她卻極爽快道:“去唄,大家都去,本就是出來轉轉,四處瞧瞧的,既到了這遍地瓷山瓷海的地方,你們又說她家出的瓷器花樣兒多,咱們便去開開眼。”
康家老太太也跟著笑道:“我娘家是制茶的,按說茶和茶器從來分不開,可我喝了幾十年茶,卻從未見過茶器是如何燒制的,這回倒是來著了。”
嚴冰接著康家老太太的話道:“老安人家中,是茶商?”
康家老太太笑容極其恬淡,說起茶,倒是談興濃了起來:“我娘家,先是種茶的,然后才是茶商。我的小時候,天天就在茶山上玩,那茶山,從上往下看,壯觀極了,從下往上看,經常有云霧繚繞,跟仙境似的……”
六皇子見外祖母那邊,說說笑笑,氣氛極好,秦念西坐在旁邊,只嘴角噙著笑,偶爾啜口茶,心里卻不知在想些什么,想了想,便對康老先生道:“先生,這地方風景好,手談一局,也是美事一樁。”
康老先生點了頭,又看了秦念西坐在那里,跟個布景似的,便笑道:“念丫頭過來,你這丫頭好久都沒有陪老頭子下過棋了,咱們來上一局。”
左右無事,秦念西情緒也不太好,不想多說話,便跟著去了旁邊辟出的一間棋室里。
看著康老先生和六皇子下棋,秦念西眼睛在那棋盤上,神思卻不知遨游到了哪重天外。
康老先生和六皇子都發覺了秦念西在發呆,也不去打攪她,只自顧自你來我往。
一局終了,康老先生見得秦念西依舊那副模樣,便笑著輕聲道:“念丫頭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之疾,有先天有后天,有外感有天時,那牛家村人,既都是突然齊齊暴病,暴病之根源,肯定不在先天,那是什么,致使體內正不壓邪?那岑娘子之病,是不是也有同類的因由……”秦念西心里正許多疑惑,聽得有人突然發問,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待話已說完,才發覺竟是不知不覺。
見得二人齊齊笑看著自己,秦念西有些羞惱道:“康家祖父真是的,冷不丁地,也不怕嚇著阿念。”
康老先生捋著胡須笑道:“你這丫頭真是,老兒我再不把你喊醒,你都快走火入魔了。”
秦念西撅了嘴道:“我哪有走火入魔,我這剛有點頭緒,就被您老人家打斷了。”
六皇子難得看見秦念西一臉小女兒情態,忍不住失笑出聲,見她一臉不高興,忙又忍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妹妹,才剛我就在想,要不要派幾個人,到那牛家村去看看,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秦念西先是腹誹這人妹妹倒叫得順嘴了,聽了他后頭那話,又忍不住,還是眼中帶著笑意點了頭,想了想卻又道:“不若再等等,等明日咱們去那岑娘子處瞧瞧再說。”
六皇子點頭道:“這倒也是,妹妹明日若能尋出些蛛絲馬跡,咱們派去的人,也好有個方向,不然跟個無頭蒼蠅一般,怕是很難找出什么端倪。”
秦念西苦笑道:“也別抱太大期望,畢竟觀中都派人去瞧過,也沒瞧出個所以然,咱們不過是抱萬一之望。”
康老先生見兩人情緒又有些低落,便問道:“那岑娘子之癥,可有治?”
秦念西搖頭道:“沒診過脈,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延緩些時日,總還是有法子的。”
康老先生又道:“觀中可能治得?”
秦念西點頭道:“大約也能吧,方子上沒有太大區別,都是以扶正氣為先,只用針上,阿念還需再想想。”
“那秦醫婆,脈息上的功夫如何?”
“她也是家學淵源,自幼學醫,手上很有幾分功夫。”
聽得秦念西如此說,康老先生便囑咐道:“既如此,明日你便只做旁觀就是,如今時候特殊。”
秦念西訕訕道:“不用如此小心吧,不過正常看診,阿念只要不露玄黃,治點尋常病癥,又或是婦人科、啞科的,也沒什么稀奇的。”
康老先生笑道:“你說的輕巧,你也不看看,你才多大?尋常人家,你這么大的女孩兒家在做什么?即便是那世代醫家,你這么大的便能替人治病了?你這情況,可是極其稀罕的,在那萬壽觀還好說,在這外頭,若稍不注意,便極易弄出動靜……”
秦念西一臉苦惱道:“好好好,阿念知道了,阿念必小心再小心。”
六皇子見秦念西一臉氣苦,便笑著岔開話題:“先生,這世間,像今日那徐秀才那般的學子,是不是極其少見?
康老先生聽得說起那徐秀才,便一幅極嫌棄的表情:“他考中秀才之后,請了中人往我這里遞過拜師貼,當然,往我這里遞過帖子的極多,有一部分和他差不多,這屬于把那書上的字認全了就覺著自己都會了的,還喜歡賣弄,實則不著四六。”
“還有一部分是和他讀得差不多的,但至少有些自知之明,遇事不會腦子發熱,人也謙和,雖成不了什么大才,但若愿意下苦功,倒還好教導。”
康老先生說著又長嘆一口氣,看了看秦念西道:“這世間,到底,驚才絕艷者難求啊,你這丫頭,若是個男兒,你這腦袋,嘖嘖……”
秦念西本是當聽笑話兒一樣,聽康老先生編排那徐秀才,可這話頭子一轉,又說到自家身上,極其無語,六皇子忍不住又笑出了聲。
康老先生也不等他二人說話,只飲了口茶,又笑著對六皇子道:“六爺,岑娘子這事兒,加上晨間咱們說的那條路的事兒,還有前兒山上觀里那場事,都是世情摻著律法,六爺不妨往深里想想,這里頭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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