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歲月靜且長,日頭跨過東邊山峰的時辰也越來越早,秦念西在竹林里練功依舊,只如今每日站上那竹海波濤之上時,遠處山的輪廓越發地清晰了。
這一日,張家老祖正極滿意地練著秦念西和韻嬤嬤,偶爾一眼瞟去旁側那幾個韻嬤嬤帶來的徒弟,順便指點幾句,卻突然將手中那根竹枝往竹林邊緣一處丟了過去。
竹海上諸人對這突發的情狀,俱都愣了一愣,只見一個身影突然從那竹枝扔過去的方向,直直騰身從竹林里躍了出來,再往后凌空略退一步,堪堪避過,只那竹枝掃過的風,依舊割裂了衣袍的一角。
秦念西和韻嬤嬤早看清楚來人,相互對視了一眼,眼中都略帶著些笑意,聽這呼吸,比之從前,那可是順暢多了,功夫之進益,更是非比尋常。
張家老祖看那六皇子避過了自己的偷襲,雖說只使了三分力,也頓時來了興趣,在他將要落到竹尖之上時,又一腳踏了下去,六皇子瞬間只覺仿佛進了漩渦,想要再撲騰起來,已經全無可能,不過是拼命讓自己身形正過來,掉下去時,不要那么難看而已……
張家老祖倒仿似得了個新玩具一般,咦了一聲:“這練重功夫的能把身法練成這樣,還挺有意思的,我要去瞧瞧去。”
說著又對著韻嬤嬤道:“今日開始,你那流影劍和暗器什么的,可以開始傳授了,這流影步,短距離內,你只怕已經跑不過念丫頭了。”
韻嬤嬤早被張家老祖訓沒了脾氣,只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糾正道:“那叫流影針。”
張家老祖瞥了她一眼道:“拿個針做個暗器還要有影子,那還能是個什么好功夫唄?練這針做暗器,就得悄無聲息,什么時候能改叫無痕針,才算厲害了。”
韻嬤嬤一幅我招誰惹誰了的窘像,秦念西失笑出聲:“曾外叔祖,您快去吧,我們自家省得。”
六皇子本是想上到那竹頂上去,感受一下拿竹尖當樁站的感覺,哪知才剛露了個影子,便被一腳踩了下來。底下站著的那幾個一臉想笑不敢笑的表情,看著六皇子落了下來。
不過幾息功夫,再下來一個,眾人看著張家老祖跟片竹葉飄下來一般,都是一臉驚詫,卻聽他道:“走,咱們去后山,這不是你們練功的地方。”
六皇子當即作揖道:“多謝前輩教導。”
“跟上再說……”張家老祖話音未落,人已先走。
六皇子第一回感受了一趟張家老祖那些刁鉆至極的訓練方法,雖說如今再也沒有氣息不暢之感,到底累得多吃了一碗飯。
廣南王太妃聽說張家老祖今日幫六皇子練了功,一時極其歡喜,正兒八經親自看著廚下做了幾碟子南邊的點心,又選了些南邊獨有的干海貨,煲了盅湯,領著六皇子一道,送去了清風院。
今日正好張青川上了山,龍騎衛姚大人從中路軍抽調了人馬,由錢將軍指揮,暫伏于君山縣內,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奉旨,秘密進了江南西路。
六皇子在密折中如實奏報了詠禾縣令王先懷、君山縣令冷俊嵐兩人之作為,稱這二人俱是新到任上,應與牛家村之事并無牽扯,與本地官場,也相對生分,都是熟讀刑律,頭腦清明之人,當此江南西路用人之際,建議可以使用二人進行輔助。
冷俊嵐得了老太妃的令,自領了差使,和龍騎衛姚大人一起,到山下與張青川做了交割。
冷俊嵐是第一次完整聽了詳情,姚大人雖說知道些,但是也不太細致,今日聽得這一切,只覺后背一陣發冷。
這事兒原本是從一家極不起眼的人,都患了個不太尋常尋常的病癥入得手,才從這病癥上,聯想到牛家村那一族的覆滅,再從礦石燒制聯想到煉礦,這樣不靠譜的推測,如今竟然真的查出了名堂。
善縣牛家村那一路,已經基本打通了那條被改過的路。耗費了如此之久,全因那條路不僅善縣這邊種了樹,便是想盡千方百計,把那堵上的山洞通開了,那邊竟也是密林一片,一片密林。
要說還是廣南府那位趙侍衛好手段,應是對著那些根本不知道對還是不對的地圖,從那遮天蔽日的密林中摸索出了一條小徑,成功穿出了那片林子。
可即便穿出了那片林子,也未必是從前那條路,就意味著需要更多的人,悄然進山搜索。而且那條路,過不了太多人,若是日后要行大規模殲滅之舉,還是必須找到別的真正能走人馬的路。
反正搜山的人手如今已經都分隊,按可能的區域灑了進去,有一隊已經發現了人跡活動的情形,還有一隊發現了一個陷井,里頭白骨累累,有人有獸,最擅長勘查地形的趙侍衛那一隊,疑似已經找到了那處水源的上游,那水的味道,越往源頭走,越是奇怪……
因怕打草驚蛇,都不敢妄動,只能小心加小心,慢慢再行進。
冷俊嵐和姚大人看著張青川那按日期寫就的消息和推進條陳,以及人手調度情況,清晰分明,再言簡意賅做了匯總。姚大人在君仙山上待久了,倒還知道些深淺,冷俊嵐忍不住對著張青川起身長揖到底:“賢弟之能,讓愚兄汗顏,賢弟若科舉出仕……”
張青川忙避過還禮:“當不得冷大人如此大禮,青川本只是聽令行事,即便如此,也是如履薄冰,因原本都是些猜測,所以才不好驚動地方和朝廷,如今有了眉目,大人們接手以后,當能一戰而畢全功,也算是此事功德圓滿了。”
冷俊嵐本來還想說些什么,但是姚大人一個眼神,再想起廣南王太妃的囑咐,讓先行交接,朝廷欽差來了之后,也不必再提張青川在山下調度之事,再想起自家老師來前囑咐,有些事不可說,說不得,只能裝聾作啞,心里明白就行。
如今山下這一切,等明日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一到,便意味著盡數移交到了朝廷手上,也算過了明路。
張青川年底便要娶親,此時當先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兩浙路提親了,這一拖再拖,還好是康老先生在山上,幫著去信分說了一回,可若再拖下去,張青川就怕,即便不把這親事給拖黃了,也會惹得岳家不高興。
席上,眾長輩紛紛拿張青川的親事打趣,直把張青川鬧得臉上透出了紅,才算轉移了對象。張家老祖笑話自家侄兒,尋個親家,硬生生把自己尋矮了一輩兒,也不知道是故意裝年輕,還是怎么個意思。
張老太爺對自家這三叔一點法子沒有,只能硬著頭皮聽著。
太虛真人心思全不在這些上頭,只對秦念西最近弄的那個破而后立的法子,極有興趣。
看著廣南王太妃給張家老祖行禮致謝,再看看明顯精進許多的秦念西和六皇子,便是那站在一旁侍候的韻嬤嬤,和從前也仿若脫胎換骨之相,心里暗暗盤算著,若是道齊這回回來,可以讓他去后山閉關一段時日了。
散席之后,秦念西請了廣南王太妃和康家老太太到漪蘭苑喝茶,又召了李嬤嬤來。
秦念西拿了李嬤嬤呈上來的那本冊子,遞給廣南王太妃和康家老太太一人一本重新謄抄過的,再笑著把李嬤嬤推了出來:“二位長輩,這是清風院茶水上的總管事李嬤嬤,雖說咱們清風院就這些人,但是張家柜上的一應四時節氣花草茶水搭配,也都是李嬤嬤統總搭配好,再從君山分發出去的。這冊子,便是阿念請她寫出來的。”
李嬤嬤連忙屈膝見了禮,廣南王太妃直贊道:“嬤嬤好氣色,不知今年貴庚?”
李嬤嬤屈膝答道:“叫您老人家見笑了,奴婢今年虛歲五十有五了。”
康家老太太眉毛挑得老高,一臉不可置信,看了看廣南王太妃,又看了看李嬤嬤:“這,老太妃,您看看,這到哪兒說理去,這位嬤嬤明明只比妾身小個兩三歲,看上去怕不是差了二十歲,尤其你看她那身段……”
廣南王太妃哈哈笑出聲來:“從前聽說過保養得宜,能年輕個幾歲的,只這位嬤嬤這,確實叫人難以置信。”
李嬤嬤忙屈膝道:“您二位都是貴人,一大家子都靠您二位照料打理,更何況像老太妃這樣,殫精竭慮的女中英雄。哪是奴婢這樣的粗人比得的,奴婢不過是仰仗家主庇佑,在這山中偷了些歲月而已。”
康家老太太翻了翻手中那冊子,越翻越覺得,這冊子里處處是學問,好多處都是自家日常不注意的,又問道:“嬤嬤日常便是按這冊子里寫的這般保養的?”
李嬤嬤正要屈膝答話,廣南王太妃招手道:“嬤嬤過來這處坐下,自在些說話,雖說嬤嬤顯得年輕,可也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又是滿肚子的學問,是咱們要求師問道,可不敢讓嬤嬤站著說話。”
李嬤嬤看了看秦念西,見她也不說話,只笑盈盈微微點了點頭,便屈了屈膝,坐了下去。
說到日常保養之道,三個老太太你問我答,好不熱鬧,竟沒有一時半刻冷場。秦念西只一臉笑從旁分些茶水,看著三人越說越興奮。
到末了,康家老太太一臉郁悶:“你這些門道,還有這冊子,說起來簡單,可要咱們時時日日注意,還真得身邊有個這樣懂行的嬤嬤,不然也是白搭。”
李嬤嬤笑道:“奴婢手上,本就是些侍候人的活計,就是貴人身邊有一兩個貼心一點的使喚嬤嬤,若能懂些醫理更好,就是不懂,盡把這冊子記在心里了,也能有個大差不差。”
秦念西見幾人也聊得差不多了,便請李嬤嬤先回去了。
廣南王太妃笑瞇瞇看著秦念西道:“你這個嬤嬤,能帶帶人嗎?”
秦念西點頭笑道:“可以的,她們家是張家世仆,家中還有女兒和孫女兒,手底下也還有徒弟,于這茶水藥膳一道上,都極精通,他女兒嫁的是胡大先生的大弟子,一家子醫理藥理上,都是通的。”
康家老太太擺擺手道:“念丫頭,我瞧著那君山善堂里,還有許多女孩兒,也都是孤兒,若是那做不了醫女藥女的,能不能挑上幾個,讓這李嬤嬤幫著調教出來,我帶了過去,也算有個前程不是?”
說著又笑了笑道:“念丫頭放心,我必不白要,一來,到時候我讓我家大郎給善堂里捐些銀錢,二來,我們家不是那種人家兒,既要了來,必會好好對待,若真是有本事的,往后也能替康家教養些女孩兒們。”
廣南王太妃打趣道:“你急什么,等你家艾姐兒嫁進來,幫你帶幾個人,還不是理當應分的。”
康家老太太忙擺手道:“那可不成,雖說女兒嫁出來不能忘了娘家,但這娘家和夫家,到底不能混作一團,更何況,我們還是隔著一層的外家,我只能阿念這處著手。”
秦念西笑瞇了眼:“嗯,康家祖母分得可清楚呢,自家外孫女兒,怎么都不能給添一絲兒負擔……”
康家祖母點著秦念西,笑得極爽朗:“你這個小丫頭,往后等你嫁了,便知道娘家若真看重你,會是個什么光景,你便是在夫家再難,腰桿也能挺得筆直。”
秦念西心里窒了窒,卻只轉頭看向廣南王太妃笑道:“阿念必得幫著康家祖母挑幾個可心的丫頭,讓李嬤嬤好生教導,必得讓舅母領了阿念這情。”
廣南王太妃面上哈哈笑出了聲,心里卻是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兒,又拍了拍秦念西的手道:“你這冊子,若是那大家大族的,有人識得其中真意,只怕有的是人搶著要,只你是想如何揚出去?”
秦念西搖搖頭道:“還沒想好,是當個生意來做呢,還是當一門養生醫理來傳揚。這里頭有些東西,十分講究,一般人家耐不得這細煩,比如這黑芝麻九蒸九曬,還有那玉靈膏等一系列膏方,都極耗工夫。”
廣南王太妃點點頭道:“所以說,這真是門學問,不過,也許有個法子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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