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了一場雨之后,山里變涼了一些。
不知是因為涼風吹散了悶熱,還是因為鬧過一回脾氣,都疏散開了,又或是,今日是最后一回去給那旌國王子施針,秦念西覺得心情特別好。
說是最后一次,其實秦念西心里特別清楚,這不過只是個階段性的治療結束。那旌旗烈體內百草殺之毒雖已驅除,解決了活命的問題,但是他從前中的那毒,還散在四肢之殘毒,并沒有完全清除。
不過是張家老祖帶著胡大先生想了個法子,用稹根和瑤花根,還有別的藥材配在一起,做了些藥,一是能免除旌旗烈再受此毒侵害,而是慢慢把這些毒聚起來到身體某一處,差不多一年光景之后,再以針驅之,之后再看毒是否驅盡,再做下一步打算。
若說最保險的法子,卻是住在這山上,慢慢用針,慢慢用藥,慢慢治,即便是一年兩年不成,三年五載還是可以的。
可旌旗烈等不得了,他恨不得立時便能下地,一匹快馬奔回旌國。
其實最早時,旌旗烈生志其實不堅,那日深睡了兩日兩夜,仍不愿醒,依舊是秦念西一根玄黃針,將他喚醒。
旌旗烈醒來之后,見得室中幾人,只苦笑問道:“多謝幾位相救之恩,只不知,本王所中之毒,可有解?”
道云不答反問:“殿下可知你自家身中何毒?”
未曾料到,那旌國王子竟也是個極明白的人:“若本王所料不差,應是中了兩種以上的毒。”
胡大先生一臉訝然:“照殿下這意思,是知曉何人對你下的毒,還分別下了什么毒?”
旌旗烈搖頭苦笑:“本王先前也不知,都是這回,時暈時醒中,想明白的。”
“最早應是三四年前,本王,本王不慎,被人下了藥,從此以后,便有些異常之處,但本王并未覺察。最近被同一人下了第二種毒之后,那人和本王一起飲了此毒,她說她要和本王同去。后來,本王暈迷了過去,被人救了出來,她,她應是被人一把火,燒死了……”
旌旗烈說得語焉不詳,但是眾人從他脈象所現,跟他現在所說,便幾乎可以推斷,這第一回中的毒,是什么毒了。
胡大先生沉聲問道:“在下有一問,必要請殿下回答,事關辨毒,并無他意。殿下可是與女子歡好前飲的毒,之后便鐘情于這名女子?還是說,從此便喜好此道?”
旌旗烈有些難堪點頭,喉頭發澀道:“大先生,不知,本王這樣,是發自本性,還是因為中毒?自那以后,本王幾乎,幾乎日日離不開……也不拘是不是那下毒之人,但,對那下毒之人,到底,還是有幾分不同。”
胡大先生點點頭道:“如此,在下心中有數了。殿下應是初通人事時被人下了毒,此毒和情毒同出一脈又有所不同,不害人性命,卻能令人迷失本性……”
旌旗烈深吸了口氣,閉上眼許久沒有言語,只怕心中早就翻江倒海。胡大先生也不再多問,只道:“殿下不必憂心太過,此毒雖說狠辣非常,也未必完全無解,待在下回去配藥試試。”
隔日,廣南王太妃親身探望旌旗烈。
旌旗烈想要下床行禮,到底未能如愿,言語之間,極其恭敬:“還請太妃恕罪,吾從小便聽母妃講過太妃從前親上沙場御敵之事,對太妃景仰之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卻無法起身行禮……”
廣南王太妃落座于病榻側前,笑意溫和:“老身早聞王子殿下年少聰穎,素有賢名,不必拘泥此等俗禮。”
旌旗烈笑容有些凄苦:“當不起太妃謬贊,太妃許是早已知曉,吾那點賢名,如今早被吾自家消耗殆盡,如今,便是父王,對吾恐怕也是早已失望。”
廣南王太妃微微嘆了口氣道:“殿下不必過于自謙,能想到此節,證明殿下仍是神智清明之人。老身也已聽說,殿下如今,也是為奸人所害,待旌王知曉緣由,必不會怪罪于殿下。”
旌旗烈微微搖頭道:“吾如今這副光景,談論這些早已無益,認真說來,也是怪吾自家修身不謹,沒有將母妃臨終囑咐,謹記于心。如今吾雖有一息尚存,可,可他既敢將吾放置此處置之不理,必是此毒根本無解。”
廣南王太妃沉聲道:“殿下怎可如此消沉?吾國六皇子遭奸人遣死士圍殺,所中之毒,雖說與殿下此次所中之毒,出自同源,卻更加狠辣,可謂九死一生。雖苦苦掙扎,卻生志堅毅,如今雖說還未恢復如前,卻是已然大有起色。”
旌旗烈訝然道:“貴國六皇子所中之毒,真是與吾所中之毒相似?”
廣南王太妃點頭道:“不僅相似,都是從同一種名叫稹白草的毒藥上,添加了別的毒藥演化而成。且此毒非常罕見,若不是這回,無論是山上萬壽觀,還是山下君山藥行,都以為此毒已然絕跡。”
旌旗烈聽聞此節,心中大駭,只喃喃道:“他,這究竟,究竟是要干什么?”
廣南王太妃聲若磐石:“對,吾國上下,都想問一句,貴國國師畢彥,你這位旌國大王子的先生,究竟想要干什么?”
旌旗烈見得這件他根本不敢提也不想提的事情,被廣南王太妃一語道破,便是連反駁的余地都沒有,只一臉苦澀:“看樣子,太妃已然知曉,給吾下毒之人,是受他指使的,既如此,必然也能想到,吾和畢先生之師徒情分,早已……”
廣南王太妃面色凝重:“老身也知殿下乃受害者,只想冒昧問一句,殿下可知,他為何要對殿下用毒?”
旌旗烈沉默了許久才道:“吾在來此地的路上,曾細細回想過,當是因為一處鐵礦之事,那鐵礦下游陸續死了很多人,開始一直被捂著,后來是被個神秘人遞了封密信到吾手上,吾便派了幾個親衛去查看了一番,雖說無法證實這死人之事和煉礦有關,卻也不能說無關,那條河的水源,確實不干凈了。”
廣南王太妃瞇了瞇眼,心中只冷笑一聲,果然,這畢彥既伸了手,手也必不會在某一處那么簡單。
“吾便要把這件事情上報給父王,正好先生來了,吾便先拿這事問了他,他說他已經著手調查了此事,他自會稟報父王知曉,說不得要直接把那礦給關停了。”
“那天晚上,我便被人下了毒,絆了三日三夜。后來朝堂上,因為這礦的事好像鬧過一陣子,反正挺復雜的……”
廣南王太妃瞇了瞇眼,只怕涉事的還不止這一座礦,采礦就意味著銀子,意味著武器,關礦之事,一個不好,影響可就大了。
“吾那時小,不知情,后來才逐漸得知,其實吾國采礦之事,都是父王登上王位之后才有的。”
旌旗烈說到這里,好像意識到了不該說,便又轉過了話題:“反正從那件事之后,國師雖對吾一如往常,但吾明顯能感覺到,父王卻對吾越來越不喜,及至母妃去世之后,父王都不怎么見吾了。”
“吾最后一次讓他動了殺念,應是吾得知畢彥說關礦,其實只是表面文章,只關了些比較顯眼的,那些藏得深的,煉礦所得,應是入了他的私賬。我內心十分愁苦,便在給吾下毒之人面前傾訴,也許不小心喝多了,什么都說了也未可知。”
說到這處,旌旗烈滿眼悲涼:“反正,如今無論對他還是吾之父王,都把吾當作一粒可有可無的棄子而已。吾便是治好了,天下之大,吾又有何處可去?繼續回都城做個籠中鳥嗎?”
廣南王太妃見旌旗烈如此意氣消沉之態,只深深嘆了口氣,站起了身,徑直出了門,在門外站了良久,卻又返回去,見得旌旗烈睜著眼躺在床上,便又在那椅上坐了下來,又深深嘆了口氣,才徐徐道:
“老身本見不得你如此意氣消沉之態,莫說你身上流著珍貴的王族血脈,便是堂堂七尺男兒,身負莫名被害之仇,還有家國傾覆之險,你竟能就此茍且,又怎能配得上這些殫精竭慮為你延命之人?”
“還有你的母妃,你如何告慰她在天之靈?”
“你還是自家再好好想想吧,你這毒,是驅還是不驅了……”
三日后,旌旗烈不知為何,突然一改頹狀,開始積極配合治療,并不停追問,自家最快何時能返回旌國。
果然,治病一事,單靠醫家努力,效果遠不如病家自己極力求生。
開頭那幾日,秦念西感覺自家玄黃扎進去,隱隱有被旌旗烈無端運氣抗拒之感。從那日之后,卻是長驅直入,暢通無阻,旌旗烈的眼神也越來越清亮,今日,這最后一針之后,他當能下床行走了。
果然,秦念西所料不差,看著旌旗烈在兩個青年道人的攙扶下,在室內走了一圈。
秦念西極其開心,雖說都是治,可這個治起來極麻煩,一個人便要一上晌,明日開始,終于不必來了。
若不是穿著穿著道袍,秦念西真是想大笑三聲。
下晌,秦念西坐在書房里,找了個空白冊子,按照那本四時養生茶的冊子,刪刪減減,寫寫畫畫,弄了兩三個時辰。才吩咐了紫藤,叫了十來個字寫得稍微工整些的丫頭,把她精簡過的那個冊子,一個人照著抄了一本。
秦念西又自去把孩童喂養的那個冊子,細細過了一遍,還是按照四時之分,謄抄的盡是通俗易懂的,只要識字,便能讀懂。待那些丫頭抄完那本,又開始繼續抄這一本,直至用過晚膳,就著燈火,又抄了好一陣子,才完事。
第二日一早,秦念西帶了紫藤,還有阿然阿寧那幾個會武的,抱著昨日抄好的那些冊子,再拿了兩個架子,去了女醫館。
雖說還沒開診,門上已經有粗壯的婆子,跟在放號的青年道人身后聽使喚了。
秦念西笑得眉眼彎彎,青舅舅做事,果然還是那么妥帖。
秦念西從后角門進去,找了秦醫婆和王醫婆,讓她們安排人,把那些冊子分別放到婦人科和啞科的診室里,供人借閱。
秦念西走在兩位醫婆中間,路上碰到的醫婆見她恢復女裝打扮,都只愣了愣便屈膝行禮,秦念西也跟著屈膝還禮。
秦念西聽得四進殿上傳來女兒家朗朗讀書聲,面上笑容極其溫和:“這是在上早課?”
秦醫婆滿目欣慰之情:“都是極能吃苦的女兒家,天明即起,輪流去做早膳,洗衣、灑掃,用完早膳便自去讀書,如今夏季天熱,日頭長,這早課幾乎都有大半個時辰。”
秦念西點頭笑道:“如此甚好,近日可有什么疑難病例?阿念可以幫著瞧瞧去。”
秦醫婆和王醫婆均是一臉訝然駐足,秦醫婆輕聲看著秦念西問道:“姑娘這是?”
秦念西坦然點頭笑道:“總要有個開始,阿念這模樣,便是再過五年才去坐堂,也會被人輕視,再者說,咱們醫女被輕視的,又何止是年齡?”
王醫婆看了看今年明顯拔高了一截的秦念西,又看了看秦醫婆,才輕聲道:“姑娘,姑娘到底,和我們這些人不同,姑娘這事,長輩們可知曉?”
秦念西輕輕頷首道:“沒什么不同,我們都是醫女而已,再往后,我們都是君山醫女,都一樣是替人看診,為人減除病痛,堂堂正正,有何不同?”
秦醫婆和王醫婆都被秦念西說得心里有些發熱,都在喃喃念道:“君山醫女,君山醫女……”
“咱們,也能有名號了?”王醫婆問道。
秦念西一臉篤定:“怎么不能?既能有君山藥行,君山醫館,就可以有君山女醫館,往后,所有從君山女醫館走出去的,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山醫女,又有何不可?”
秦醫婆自覺那股子熱,直直從心里,沖到了面上:“關鍵是,咱們,和每一個從這里走出去的醫女,都得配得上這名號。”
秦念西看著東面躍出山峰的日頭,將陽光灑進院落之中,聽著課室內此起彼伏的讀書聲,重重點頭道:“對,咱們用心錘煉自家,精心傳授技藝,務必使每一個從這里走出去的醫女,都能用上君山醫女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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