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往北,路過京城,對秦念西一行而言,其實只為了兩件事。
一是長公主之毒,令皇上和娘娘極為憂心,早已經通過廣南王太妃遞了旨意出來,要召秦念西進宮,當面問過。
二是王家三郎的弱癥,該是時候根除了,再往后,只怕王家三郎已經拖不起了。
從秦念西扶靈南回之后,王家三郎已經在萬壽觀待了差不多三年。
這三年里,道衍法師按照南邊傳過來的信兒,細心替王家三郎調治,到底是沉疴已久,雖說是大有起色,但他體內那點生機,只能說是從以前的似有似乎,到如今,脈息好的大夫,能隱隱耗得出。
王家三郎雖依然稍顯孱弱,可普通人,倒是看不出什么了。
南邊君山醫女能治弱癥的消息,第一回傳到王三的耳朵里時,他是心潮澎湃了很久的,也與道衍法師商量過,是否干脆啟程南下。
道衍雖說搖了頭,卻是笑意溫和,可眼神,卻是諱莫如深:“小施主莫急,小施主能得眼前光景,貧道也都是遵從江南西路萬壽觀傳來的法子,替小施主醫治的,小施主這病,南邊自有計較……”
王家三郎雖沒有再追問,但是心里也不由暗自生出了許多猜測……
今日,他心中那一個個疑問,終于揭開那云遮霧罩的面紗,就那樣帶著笑,站在了他面前。
她站在他面前,笑吟吟看著他從手上的書里抬起頭,聲音清澈:“王家三哥……”
書案上一角的香爐里,一絲青煙裊娜而升。
若不是那個小姑娘已經有些變了模樣,若不是她身后還站著道衍和一個不認識的老者,還有兩位從未謀面的道長,王家三郎幾乎要以為,時光,還停留在從前……
王家三郎愣了片刻,那一小會兒時光里,他覺得,他的心,好像不會跳了,到他猛然回過神,慌慌忙忙站了起來:“秦家妹妹,你,你,真是你,你回來了?”
道衍法師哈哈笑了起來:“觀中清凈,小施主難得見到舊日玩伴,這是高興太過了。”
王家三郎有些羞赧,深深吸了口氣,從那書案后頭走了出來,長揖下去,團團行禮道:“眾位好,秦家妹妹好,王家三郎王塵有禮了。”
道衍法師拉住王家三郎,一一介紹起跟著秦念西一起進來的幾位:“這位張家老祖,按輩分算,應是貧道的師叔祖,也是念丫頭的曾外叔祖。”
“這兩位,是貧道的師弟,道云和道齊。”
“后面那兩位,是從君山女醫館來的醫女,王醫女和林醫女。”
王家三郎又一一行了禮,秦念西才笑道:“王家三哥,快莫再行禮了,瞧著眼暈得慌。”
道衍也哈哈笑了出來:“是是是,快遣人沏了茶來,小施主也坐下平息一會子,師叔祖他們可都是專程來替你診脈的。”
待得眾人都分主次坐好,王家三郎貼身侍候的人端了茶上來,又閑聊了半刻鐘,秦念西看得王塵貌似終于回復正常神色,才笑道:“王家三哥,咱們開始診脈吧,這些人都要診一遍,且得花些時日呢。”
王家三郎從善如流伸出雙手,待得眾人診完脈,已經是差不多一個時辰過去。
到如今這會子,秦念西也不再避諱了,直接笑道:“王家三哥,你也是飽讀醫書之人,自家情況當有所了解,我們便就這樣開誠布公,如何?”
王家三郎笑容溫潤:“如此甚好。”
秦念西先問了張家老祖:“不知曾外叔祖有何看法?”
張家老祖搖頭道:“他這身子,還是太弱了,我的針下不去,只怕還是要你先用針,便是那藥上,瑤生丸都用不得,這幾日,我再配過一副藥吧。”
道云見得秦念西看過來,直接搖了搖頭。
王醫婆見得秦念西看向她,倒是答得冷靜從容:“姑娘,王家公子這病,倒好似比我們從前見的只怕都更重些。”
秦念西點了點頭:“王娘子可還記得,我書案上有個記錄未完的弱癥脈案?”
王醫婆驚呼一聲,脫口而出:“姑娘,當時那脈案,奴家還以為……”說著突然意識到什么,轉頭看了王家三郎一眼,才捂住了嘴……
似王家三郎這般冰雪聰明,自是明白王醫婆話語中的未盡之意,只此時秦念西敢當著他的面,談論他自己的病情,這只能說明,興許,他這病,她能治……
她說,他的脈案,就躺在她的書案上,她走了這么久,其實來信并不多,而且從來沒有一封信,是專程寫給他的,可是,他的脈案,興許,她日日都能看到?
林醫婆接了話道:“奴家聽秦嬤嬤和王娘子談論過那個脈案,從弱成那樣,到如今,王三公子體內,生機隱現,極不容易……”
秦念西笑了笑才道:“可不是不容易嘛!這是我診過的第一例弱癥,也是最嚴重的一種,若按照咱們之前討論的弱癥分型,這種應算作第四種了吧。”
王醫婆點頭道:“比阿升,還要嚴重一些。”
道云搖頭道:“也不盡然,阿升不過是年歲尚淺,這種,已經遷延成了沉疴,倒是前頭的醫和藥,花費了不少心思。”
王家三郎自是聽懂了這意思,只一臉苦笑道:“法師所說無差,若我家中無有父母兄嫂為保我這一命,滿府清貧度日,只怕如今……”
秦念西正要安慰他兩句,王家三郎卻轉了話題道:“如今,秦家妹妹此來,我這病,是不是有希望了?”
秦念西笑著點了點頭:“王家三哥勿急,因才剛曾外叔祖也提到過,我們原來帶來的藥,你行針之后,一概不能用,便要破費上幾日,重新配藥,此時正值春末,這兩位醫女極擅按撫之法,讓她們先替你調理一二,你這膳食上,妹妹也專門帶了人來……”
見得王家三郎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秦念西笑著遞了本隨身帶來的冊子給他:“王家三哥也是熟知醫理的,這是咱們君山女醫館這兩年治過的弱癥脈案,有些已經痊愈,有個孩童正在跟著咱們學針,這回也跟著我們一起來了,回頭你可以看看他,給他號脈瞧瞧……”
眾人見得王家三郎似乎一幅尚在夢中的狀態,只當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群人驚著了,只又閑話了幾句,便退了出去。
秦念西一行人走了許久,屋里被隨侍的人收拾了干凈,又像從前那般冷冷清清,王家三郎才終于意識到了什么,開始翻看那些脈案……
王家三郎越看越是心驚,他遍讀醫書,早就明白,弱癥意味著什么,不過茍延殘喘,不過因為父母兄弟希望他活著,不想要他離開,他便得勉力支撐下去,支撐下去,直到某一天,再也無法睜眼為止。
他從未聽說,弱癥也是可以治的,他一頁頁細細翻讀那些脈案,他記得自己從小到大的脈案,其中有兩三個童兒,和他小時候的情形十分相似,有一名,竟已痊愈……
王家三郎突然無聲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竟忍不住淚目。
她南回的時候,他聽見她安慰阿娘,說是自家這病,能治的,他只當她是在說笑。她走后,這幾年住在觀中,倒是比從前在家中時,舒坦了許多,他甚至想過,便是這樣悄無聲息,就在這觀中沒了,也未嘗不是一種清凈。
可是,她說能治,他們都胸有成竹,好像這種病已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也是,君山女醫館甚至還給這種病,出了分型,每一種都有詳細的治療方法,藥膳針灸開路,按撫之法輔助,浴湯泡腳湯配合,到了略重和重型,還有像他這種遷延多年的,再佐以君山藥行配制的藥丸,一個四季輪回,便能好個七七八八。
那脈案里,寫得詳細得很,由不得他不信,那曾經都是孱弱如他的殘燭,如今都是一個個鮮活的小童……
王家三郎心情激蕩了許久,才揮筆寫了封信,遣了人,立即送回了城里。
第二日一早,萬壽觀掛了君山女醫的牌子,有醫女開始坐診了。
秦念西卻帶著阿升練過功,再領了孟娘子和胡玉婷,還有王醫婆一起,進了王家三郎的院子里。
王家三郎一大早起來,躊躇猶豫了許久,還是沒能出了那道門,到底迎來了秦念西。
秦念西笑容極其明朗:“王家三哥,你快來看,這是昨日我和你說過的阿升,阿升,快叫王三哥。”
阿升頭發都已經長了出來,剛練過功,又得了自家阿娘行了按撫之法,整個人極其jing神,眼睛亮閃閃的叫到:“王三哥,我是阿升,我聽姐姐說,你和我得了一樣的病,姐姐還說,你會診脈,你要不要診診阿升的脈?阿升現在體內元氣可充沛了……”
王三郎看著眼前這小童,哪似曾經大病一場的模樣,忙笑道:“好的,一會兒三哥再來診診阿升的脈,看看咱們阿升是不是真的好了。”
秦念西點頭又繼續道:“這是他阿娘孟嬤嬤,這是我身邊專門管藥膳的胡醫女,我聽道衍法師說,為了煮藥膳,你這院兒里單辟了廚房,從今兒開始,讓你家煮藥膳的嬤嬤,跟著胡醫女和孟嬤嬤學學……”
王三郎沖二人行了禮,二人忙避過,倒是孟娘子笑道:“王家三爺放心,您這病,有咱們姑娘,必定手到病除。您瞧瞧阿升這頭發,從前都是細弱稀黃的,如今雖說比尋常小童頭發稍短,但再過得幾年,也能和尋常人一樣了。奴婢瞧著三爺這模樣,當是比阿升強。”
王三郎笑容謙和:“如此,有勞二位醫女了。”
秦念西又道:“這位王醫女你昨日見過了,由今日開始,她要替你行按撫之法,你要配合著些,咱們都是醫家,王家三哥千萬莫要鬧別扭。”
王三郎愣了愣才笑道:“妹妹這是從何說起?”
秦念西倒是不答,只笑得有些俏皮,又繼續問道:“不知明家姨母可知阿念回來之事?”
王三郎笑著點頭道:“昨日讓人送了信回去,阿娘素日極是惦念妹妹,想必今日,阿娘定會前來。”
秦念西眨著大眼睛笑點著腦袋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說著又轉頭對王醫婆道:“王娘子,若是王家三哥不配合,你就等他們府上夫人來了,和她說去……”
王娘子瞧著秦念西一臉俏皮,點著頭跟著笑了起來。
秦念西見得一切安排妥當,便對王家三郎屈膝道:“如此,阿念便先行告退,觀中今日掛了女醫診牌,阿念要先去瞧瞧去,明日一早,王家三哥要做好泡藥浴的準備,下晌,阿念會讓人把藥配出來的。”
王三郎瞧著秦念西一身灑脫飛揚,除了那滿臉的笑容依舊,哪里還有半點從前那個柔弱孤女的模樣,不過他從前便是奈何不了她的,只無奈地笑道:“待會兒阿娘來了,必會四處尋你,你不等等嗎?”
秦念西揚了揚眉毛,面上促狹之色更濃:“王家三哥真要阿念在這處?阿念是怕你不自在,你要沒有不自在,便是讓王娘子去觀中看診,阿念自家給你行按撫之法也使得……”
王三郎聽得這話,便知不是什么好事,連忙擺手道:“妹妹還是快去吧,待會兒阿娘來了,我在派人去尋你。”
秦念西總算繞過了他,笑著一路走得飛快,往萬壽觀診室前頭去了。
秦念西一走,孟娘子和胡玉婷也往廚下去了,阿升便笑著對王三郎道:“王三哥,你先把上衣脫了,趴到這里,王娘子給人按撫,手法可舒服了。”
王三郎終于明白,秦念西那些促狹,是從何而來了,忍不住面頰有些透紅。
王醫婆笑道:“王三爺無須顧慮,您這個病,便是要先開生機,振臟腑,讓臟腑之氣充盈起來,讓脈絡通暢,后頭姑娘行針的時候,才更好打通脈絡,讓這點子生機循環不息。您也是飽讀醫書之人,這點醫理,一說你便能明白。”
王三郎看了看王醫婆,又看了看眼睛亮閃閃的阿升,再想想只怕已經在路上的阿娘,還有那個古靈jing怪的小丫頭,一臉俏皮的笑,雖有些局促,到底還是聽了王醫婆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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