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還未明,王三郎居住的客院后廚房里,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頭日下午孫大領著兩個小廝和兩個青年道人,在那廚房旁邊的空地上,搭了個棚子,又現砌了兩口大鍋的灶臺,這會子柴火燒得正旺。
道云領著幾個道人和醫婆,按方煎藥。
明夫人和王三郎看著廚房里頭外頭,五六個人,忙而不亂,各司其職,不知名的藥香味兒直愣愣竄進鼻子里,熏得二人都是一般的恍若夢境。
只那處院落實在極小,藥又多又繁雜,王三郎晃過神拉了母親道:“阿娘,咱們別在這處添亂了,先到前頭等著吧。”
明夫人有些怔愣道:“三哥兒,這都是給你治病的藥?”
王三郎攙了母親往外頭走:“阿娘,是有些不敢信吧,兒子也覺著,有些像做夢。”
明夫人眼眶止不住有些潮濕“雖說阿娘這夢做了許多年,只這一回,阿娘覺得,興許不是夢呢。”
王三郎只無聲地點著頭,明夫人又拍了拍王三郎的手道:“該當讓你父親,和你兩個兄長,都來瞧瞧,這才是治病,不是像從前那般,只是續命……”
秦念西一大早起來練過功,吃完早膳,捧著針匣子,進了王三郎的院子里時,王三郎剛用完胡玉婷做的藥膳,正在院子里踱步消食。
秦念西替他診過脈,道云遣了人,從后頭廚房出來,說是藥備好了。
秦念西笑著讓兌了浴湯,才和王三郎及明夫人說起這期間需注意的事情。
“王三哥,這幾日阿念要替你施針,這期間可能你會覺得極虛弱,嗜睡,只能靜養,早先從道衍法師那里學來的道家心法,也不要練了,每日只能食用我們做的藥膳,茶水都得停了……”
明夫人聽了秦念西說完了,笑著點頭道:“可真是讓我們念丫頭受累了,這樣,姨母這幾日就守在這里,你才剛說的這些,咱們保證一樣不落。”
秦念西笑道:“有姨母在此處坐鎮,必定萬事皆順利,今日是第一日,要連續施針七日,王三哥趕緊先去泡浴湯吧。”
王三郎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轉身開口問道:“秦家妹妹,待會兒,可是妹妹替為兄扎針?”
秦念西怔了怔,一臉無辜眨了眨眼睛道:“不然呢?不瞞王三哥,你治病要用的這套針法,現下,估摸著只有我會呢。”
王三郎心里顫了顫,本想再說點什么,卻到底什么都沒說,轉身往凈室里過去。
秦念西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口舌,豈料王三郎卻是一句都沒有再多說,頭也不回便走了。
明夫人牽起了秦念西的手道:“阿念,好孩子,你三哥雖是什么都不說,卻是心里都清楚的,姨母謝謝你。”
秦念西笑道:“阿念最喜歡三哥這樣,雖說讀了很多書,有時性子有些端方,卻并不迂腐,不然可就要讓阿念頭疼了。”
明夫人被秦念西說得笑了起來:“若是你三哥犯了犟筋,你預備怎么辦?”
秦念西垂著眼簾笑道:“姨母,三哥必不會如此的,早先他跟阿念下棋的時候,阿念就知道了。”
此時秦念西認穴扎針,與從前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
張家老祖把樓家的暗器手法,應是改成了無影針,秦念西這一手亮出來,王三郎心中之驚愕,簡直不知該怎么形容,這三年,她到底下了多少功夫在這針上?
王三郎十分配合,這病治起來就極省心,秦念西每日扎了針再去把脈,嘴角的笑意,也是越來越濃。
過了三四日,女醫館那邊倒報了兩件較為蹊蹺的事來。
說是有個瞎了一只眼的婆子,從開診第二日便來了,連著來了兩天,想請個醫女去她們家,替她們家姑娘看診。
阿然從她第一回來,便回絕了她,君山醫女同萬壽觀看病的規矩,不出診的。可那婆子哀求了許久,說是她們家姑娘快死了,她一個瞎眼老婆子,實在沒法子把姑娘挪到觀中來,求醫女發發慈悲。
阿然就把這事兒報到了韻嬤嬤跟前,韻嬤嬤沉吟了半晌,湊到阿然耳旁,低低吩咐了幾句,阿然便再次出去,回絕了那婆子。
那婆子見請不動人,只得怏怏地回去了,阿然便叫了阿寧,悄悄兒綴在后頭,跟著去看了。
那婆子和她家姑娘住在一個小莊子里,離萬壽觀大約要走半個時辰。
這莊子里人極少,幾個佃戶都住在旁邊村子里,只負責隔三差五給這主仆二人送點米糧和菜蔬,平素就沒有別人管她們的。
她家那姑娘確實躺在床上,阿寧躲在窗戶外頭聽了許久,才弄明白,那姑娘肚子痛得厲害,月事斷斷續續,好多天了,這兩日,偶爾人都不清醒了。
韻嬤嬤拿這情況去問了擅婦人科的翟醫女,翟醫女從前在京城待過幾年,一臉不以為然:“只怕是小產了吧,這種事,咱們初來乍到,可沾不得。京城周邊那些小莊子上住的,怕不都是哪個富貴人家的棄女,誰知道犯了什么事,又惹了什么麻煩在身上。”
“這主仆兩人,必定也請過別的醫婆,人家都知道這里面的深淺,不好多說,也不會給治,那瞎眼老嫗必是被瞞著呢。”
那翟醫女說著笑道:“嬤嬤若是不信,你只管去跟一跟瞧瞧,說不得哪日夜里,便會有那偷腥的貓兒出現,到時候嬤嬤就不會覺得我心腸硬了。”
韻嬤嬤又拿這事兒去問了秦念西,秦念西沉吟了半晌才道:“我覺著翟醫女說得八九不離十,這事兒,嬤嬤還真是要費心看看,后頭是不是有什么,咱們剛來,就怕莫名其妙被人算計了。咱們出不出診,若是有心人要利用,對咱們都不好……”
韻嬤嬤試探道:“姑娘要不要,和奴婢一起去瞧瞧?”
秦念西自是知道韻嬤嬤是想讓她跟著去看一眼,說不得還要出手相救,當即搖頭苦笑道:“嬤嬤,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咱們是醫家不是菩薩。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什么都沒弄明白,就熱血上了頭,可不是什么好事。”
韻嬤嬤訕訕道:“姑娘恕罪,奴婢只想著,到底是條命,是奴婢想岔了,奴婢這便叫人去盯死了。”
還有件事,是林醫女特特找到秦念西來說的。
先是有一對母子,當是被人喂了毒逃了出來,到女醫館求救。那女子什么也不說,只說是自家誤服的。
林醫女怕是逃奴之類的,便囑咐韻嬤嬤查了那對母子的身份文書和路引,倒也都齊全,便放了心替二人治了。
倒是連著來了幾日的一個女伎無意中瞧見了那女子,趁著林醫女給她扎針時,悄悄兒對她說,那對母子,興許是個大麻煩。
那女伎說那個女人還有個兒子,是長興侯的外室。
長興侯夫人慣會拈酸吃醋,家中一杯毒,藥死了多少小妾就不說了,長興侯這些年外室一個接一個,這侯夫人每次找出來,必得當著面看著人灌了毒,才能消了心頭那口惡氣。
長興侯這回倒是會藏,藏了這個就放在京城花街上,兩個最大的花樓夾角的一個小院兒里,從花樓后巷開了個門進出,又塞了許多銀錢給兩家老鴇,這些老鴇都是后頭有人的,最嫌的也就是長興侯夫人這樣的女眷,幫著瞞得極嚴實。
這回不知道怎么漏了底,長興侯夫人依舊像從前一樣,帶了人給這對母子灌了藥。那兩家老鴇和這女子處了幾年,倒也真有些同情她,便弄了些花樣兒驅走了那自持身份尊貴的夫人,只留了個婆子看著。
那兩個老鴇聯手,一個讓人把那婆子打暈了,一個送了兩粒號稱解百毒的藥丸子,幫著這母子倆逃了出去。
沒成想,這女子還確實有些心眼兒,估摸著是聽了花樓里的女伎們說起過女醫館,便逃到了這一處。
那女伎臨走前,還安慰林醫女道:“醫女放心,醫女對奴家有救命之恩,往后,只怕奴家和奴家的姐妹,還要指望醫女。奴家回去,必定一個字都不說,醫女早些給他們治好了讓他們早點走,那侯夫人來了找不到人,必定就沒事了。”
話雖如此說,林醫女還是覺得后背有些發寒,忙報了到秦念西跟前。
秦念西聽得身份文書、關防路引一應俱全,又叫了韻嬤嬤來問清楚看仔細了沒有。
韻嬤嬤眉梢提得老高:“姑娘放心,奴婢別的本事沒有,這些東西,奴婢一打眼就能看出真假,往前些年……奴婢這些人,專門……”
秦念西伸手示意韻嬤嬤不必再說,又囑咐道:“這陣子勞煩嬤嬤要多經下心,門要看嚴實了,女醫館外的事情,觀中自有計較。”
又安慰了林醫女道:“既然韻嬤嬤都過了眼,身份上沒有問題,便沒有咱們的過錯,人家內宅的事情,咱們一概不問,沒得治個病還要查人家八輩祖宗吧,只要不違背朝廷法令,嬤嬤放心醫治便是。”
韻嬤嬤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姑娘,這女人,到底,是個外室,外室這東西,怕是不太光彩,咱們沒必要護著吧?”
秦念西嘴角微翹道:“誰讓你護著她了?咱們護的是咱們自己的規矩,我只問你,她是什么大奸大惡或是作奸犯科的朝廷要犯嗎?”
韻嬤嬤搖了搖頭,秦念西繼續道:“她是來歷不明的可疑之人嗎?”
韻嬤嬤又搖了搖頭,秦念西一臉無奈道:“外室這身份,雖不光彩,可若不是另外那位病人提醒,咱們也是不得而知的,咱們治病救人,說到底,是替人治病,不是替身份治病。”
“她到觀中求醫,四角俱全,遵照咱們的規矩,一樣不差,咱們也直管照規矩辦事,醫好了請她走就是。至于以后,她能不能護住自己和孩子的命,這是她的造化,說到底,是那個什么侯爺的事,也是官府的事。”
韻嬤嬤還在轉腦門子,林醫婆卻嘆了口氣道:“這樣的事,總是男人風流快活,女人跟著遭罪……”
韻嬤嬤卻又問道:“姑娘,奴婢還有一事不明,若是頭前那個姐兒,真到觀中來看診了,咱們是治還是不治呢?”
秦念西也不答韻嬤嬤,反而讓她把這事兒說給林醫女聽了,才笑道:“往常咱們在山上,這樣的腌臜事情,幾乎碰不著,今日這事兒,林嬤嬤怎么看?”
林嬤嬤對這回事倒是挺淡定:“奴家倒覺得,這個姐兒若是自家知道有孕了,肯定不敢來觀中看診,若是不知道,貿貿然來了,身份文書一應俱全的,保胎可以,落胎不行。無論如何,都要請來家中長輩才行,拒診的簽字畫押,不然就要請家里人來,或是送官。”
“還有一條兒,咱們自己的人,口風一定得緊,事關人家姐兒的活路,行事也得悄悄兒的……”
“不過,哎,這樣的事兒,若是鬧出來一回動靜,往后這樣的麻煩咱們也可以盡省了就是。”
韻嬤嬤聽到這處,眨眨眼道:“若照林嬤嬤這么說,咱們還不如自己鬧點動靜出來,防患于未然。”
秦念西和林醫女聽了韻嬤嬤這話,俱都愣了愣,才又齊齊笑了出來,林嬤嬤點頭道:“倒是可行,就是造個莫須有出來,讓人傳點話兒的事兒,倒不煩難。”
秦念西點了點頭道:“那這事兒,便交到林嬤嬤手上了,那個姐兒的事兒,韻嬤嬤可還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韻嬤嬤點頭道:“嬤嬤省得,姑娘放心就是。”
秦念西知道韻嬤嬤雖說經歷過千軍萬馬之險,可到底內心還是極善良的,在山上時,醫館的規矩到底簡單些。如今到了這樣復雜的是非之地,陰私內宅里的丑陋,人命和君山女醫冰冷的規矩之間的沖他,她還有些難以適應和接受。
秦念西覺得還是該說得透徹些:“嬤嬤,如今雖說咱們規矩比山上多,很多時候看起來也不近人情,甚至有些與我們醫家治病救人的準則相悖。”
“可嬤嬤須知,咱們首先得有個準則,在這個準則之內行事,尚且還不一定能完全自保,若逾矩而行,只怕有傾覆之禍。”
“咱們女醫開醫館,原本就是為了救治更多人,若是因為這些陰私之事,把自家先弄翻了船,對別的正常病家,還有咱們自己,才是最大的不慈悲。”
“嬤嬤細想想,這里頭的道理,其實和你們帶兵打仗或是守護邊關,都差不多。”
秦念西說到最后,又囑咐了一句,韻嬤嬤聽得這話,卻是瞇著眼,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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