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偷偷躲在門外聽他們二人說話,忽聞季淵說即刻就要帶人走,轉身就往灶房跑。
一個沒留神,腳下動靜大了點兒,像是帶翻了什么東西,咣啷一聲。
但屋里的兩個人卻是誰也沒在意她。
季櫻始終側身朝里躺著,腦子飛快轉個不停。
說實話,對于季淵的提議,她并不覺得十分意外。這人眼瞧著分明是個混不吝的性子,他能邋里邋遢地頂著大雨趕來,就必然干得出再冒著雨把她帶走的事。
其實她一個穿越人士,說穿了在哪兒活著都沒區別,但是吧……
一來,她是真的不大樂意配合蔡廣全和何氏去做那個假冒的季小姐,總覺得良心上有點過不去;
二來,此番若是跟著季淵去了季家,往后就得被無數雙眼睛盯著,她這連環冒牌貨便得時時處處提心吊膽,日子只怕會很難過啊……
季櫻一時間轉了無數念頭,思忖好一會兒,心頭總算落了定,長長地呼出口氣,搖搖頭悶聲道:“我不去。”
“這又是為何?”季淵很是意外,眉頭揪成一團,“莫不是你擔心,接你回家的日子還未到,回去了,會被老太太訓斥?嘖,這不是事出有因嗎?你傷成這般模樣,這家還死了人,現在領你回去,誰還能說什么——喂,你轉過來,老背對著我做什么?”
反正方才躺在那兒裝睡,他該看的早都看清楚了,季櫻也不怵,果真慢吞吞回身,面向他。
姑娘到了這花一般的年紀,瞧著同從前,真個不太一樣了。
這侄女樣貌生得好,不過十二三歲時,便已是榕州城頂頂有名的美人,只是那時,她畢竟還帶著一團孩氣,臉上也肉乎乎的,杏眼如星,一閃就是一個壞主意。
而現在,她瘦了許多,那雙眼似也沉靜了下來,仿佛汪著一泓水……不對,她整個人其實都像個水影,明明就在那兒,卻搖搖晃晃的,叫人瞧不分明。
她垂下眼,手指握住一方被角,聲音平淡:“我不是你們家的孩子,自是不能隨您回去的。”
季四爺一怔:“你說什么?”
然后他很快又反應過來了,一臉恍然:“唉我真是服了你了,小小年紀怎么犟成這樣?那不過是老太太的一句氣話,你怎么還當了真?我跟你說啊等回了家你可不能再說這個了。”
季櫻:???
大哥你認真的?聽得懂人話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說的是實話。我不知您家老太太說過什么,我也不是在置氣,我真的不是你們家的孩子。您的侄女……”
“鐺!”
不等她把話說完,季淵一扇子敲了過來。到底是沒忍心直接往人身上招呼,便狠狠砸在了床頭,力道極大,生給那床架子上磕出個印子來。
“我說了,此話不許再提。”
他臉上笑容斂盡,目光灼灼與季櫻對視:“若想往后在家日子過得舒坦點,便要曉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你也不必有顧慮,左右四叔會護你周全。”
季櫻猛然抬眼。
這當然是一句警告,但似乎,又不僅僅是警告她不要小孩子亂說話那么簡單。
可是下一瞬,那人的臉上卻又恢復了那副笑呵呵的模樣。
“依我說,這兒的衣裳物件兒一概不要了,回頭四叔給你置辦新的。”
“等你傷好了,咱們去玩啊。”
“小竹樓新請了位大廚,琵琶蝦做得極好,帶你去吃,怎么樣?”
吧啦吧啦沒完沒了地絮叨。
這當兒,蔡廣全一溜煙奔了進來,直撲到他面前:“四爺,您說要帶季小姐走,現在?哎喲那可不成啊!”
“滾。”
季淵正說得興起,連看都不看他,一扇子將他擋開。
“不是……您聽我說呀。”
蔡廣全擠出一臉諂笑:“您帶季小姐回去天經地義,我哪敢攔著?只是……她身上的傷還沒好,郎中吩咐了,且得踏實養上十來天,不能挪動啊!”
他的想法很簡單,這人嘛,定是要送回季家的,但眼下這個情況是萬萬不合適。無論如何,今天得把季淵忽悠走,然后他便有大把時間來說服家里這丫頭,把事情安排得周周全全。
再怎么說,他們兩口子也養了這丫頭十年,正是該她報恩的時候,她憑啥不答應?
他心里琢磨,這位季四爺今天聽說季家小姐受了傷,那擔憂的模樣可是裝不出來的,拿這個說事兒,總不會錯了吧?
誰成想季淵壓根兒沒搭理他,扇子往懷里一揣,彎下腰,就要將季櫻抱起來。
干嘛呢,別鬧!
季櫻忙往旁邊躲,卻被他一下子抓住了。他面色沉了下去,與方才那個吊兒郎當的模樣,實在大相徑庭,看起來居然有點嚇人。
季櫻幾乎是立刻就放棄了掙扎,不動了。
她算是瞧出來了,這人主意大得很,不是個能講理的,這會兒跟他擰著來,除了折騰得自己累之外,改變不了任何結果。
那行唄,你兇你有理,去就去吧……
蔡廣全急得直搓手:“可是……縣城離我們村那么遠,四爺您要走夜路?就算您好車好馬,只怕也得走上整宿,再說,外頭還下著大雨啊,您今日先委屈些住下……”
說話的工夫季淵已然將季櫻抱了起來,兩指拈起一條薄被,將她頭腳遮得嚴嚴實實,然后一胳膊肘把蔡廣全撞開,便大步往院子里去。
“那好歹、好歹您讓我婆娘跟著!”
蔡廣全跟在后面追:“這二年季小姐起居都是她在照應,身上的傷該怎么敷藥,她最清楚不過……”
何氏怯怯地在門口站著,聽了這話差點一個趔趄,卻不敢反駁,唯有喪著臉點頭:“啊,我跟著去……”
季淵心里很煩,瞪了他二人一眼,那兩個立時站在原地不敢動了。
駕車的車夫手腳利落,知道要接自家小姐回家,早早兒地將車廂內拾掇了一遍。“叔侄”兩個上了車,季淵便是一通忙活,將季櫻在妥妥當當安頓在一堆軟墊毯子當中,最后掀開車簾,把方才用來給她擋雨的薄被丟了出去。
那被子在風雨里旋了兩旋,落到泥地上,瞬間給淋得透濕。
“車里縱然逼仄,也比蔡家強。”他輕哼著道,“且咱家的車結實,我讓唐二把車駕得穩穩當當,包管你半點不覺得難受。”
季櫻扯著揪著一點毯子角,朝外望了望。
蔡廣全和何氏仍巴巴兒地站在那兒,看起來……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看他們作甚?莫非你還舍不得?”
季淵在車廂稍遠處也落了座,就手倒了杯溫茶推過來,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怕嗎?”
“……怕啊。”
季櫻看不透這人的心思,也懶得跟他打馬虎眼,干脆很老實地點頭,攤攤手,很無奈:“所以我說我不去,這不是拗不過?”
“呵。”季四爺低低一笑,“也是趕巧,這兩日家里沒什么人,你只管踏踏實實養傷便罷,缺什么告訴我,我明兒就給你置辦回來。”
三句話不離買買買,你家里有礦啊?
“老太太嫌城里熱,領著你大伯娘、三嬸回咱家山上避暑去了,少說也要住上十天半月才會回來,你安心些。”
呃,原來是真的家里有礦,打擾了。
“你哥犯了錯,正受罰呢,每日酉時方歸。等見了面,你勸勸他,這樣三天兩頭的不消停,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
……敢情兒這兄妹倆都是酷愛闖禍的貨色么,還真是……好棒棒呢。
季淵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最后總結陳詞:“總之呢,還是那句話,你不必怕,四叔會護著你。這會子你只管踏實睡你的,不等天亮,咱們就能到家了。”
說罷他便取了馬車上備用的蓑衣,一矮身,掀簾出去了。
季櫻盯著那晃動的車簾,愣了老半天的神。
瓢潑大雨在車頂上鑿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眼見得這雨還未下透,空氣又濕又悶。
怎么說呢……
大概就是,前路不明,難度過大,感覺接下來是別想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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