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咚”地撞在墻上,又慢慢騰騰彈了回來,好似受了委屈,吱吱扭扭了幾聲。
門外廊下的銅鈴叮當直響,一股子黏膩的風呼地灌了進來。
季櫻當真被嚇了一大跳,霍地從床邊站起,情急之下找不到趁手的物件自衛,一把攥住了掛紗帳的鉤子——只當是替自己壯個膽了。
闖進來的是個年輕男人,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生得朗目高鼻,若擱在平常,端的能贊一句儀表堂堂。
只是此刻,他卻是滿頭大汗,頭發蓬亂眼窩深陷。他站在那里,目光直直勾在季櫻身上,那眼神說不上是什么意味,仿佛怒氣充盈,卻隱隱的,仿佛有兩分委屈。
季櫻匆忙之中瞧見他那一身短打扮,第一反應是,難不成季家的家丁要造反了?趁著夜深人靜,內宅之中少人走動,闖進剛剛回家的小姐房間,欲行那不軌之事……
哎呀不能想,越往深里想就越嚇人!
“四公子。”
正在這時,阿妙突然出了聲,聽起來情緒未起一絲漣漪。
等等,四公子?
今日一整個下午,鄭嫂子都陪著季櫻量身選衣料,閑聊間,季櫻有意無意地從她那兒套了不少話出來,家里有些甚么人,不說一清二楚,也算了解了個大概。
這四公子,不正是她同父同母的親哥哥?
……就不能稍微正常點?大晚上這樣冷不丁沖進來,真能唬掉人半條命的知道嗎?
“四公子,天晚了,我們姑娘得歇息了,您這時候過來闖來不大合適。”
阿妙的聲音四平八穩,朝前半步,將季櫻擋在身后。
“死開!”
季四公子季克之咬著牙,從齒縫中崩出兩個字,伸手不由分說便將阿妙一推——
愣是沒能推動,阿妙好端端地站在那兒,倒是他自己,往旁邊趔趄了一下,趕忙一把扶住門框,勉強穩住身形。
知道這是自己親哥,又見他似乎并沒有對自己起疑心,季櫻暫時放下心來。人一放松,便覺眼前這場面委實逗趣,一低頭,噗地笑出聲來。
阿妙應聲回頭,正瞧見季櫻將掩在唇邊的那只手挪開。
十五六歲的姑娘,膚白勝雪,嬌艷如一朵初放的花。本是極柔美的相貌,因一對斜飛入鬢的眉,面上平添一絲英氣。
白日里初見,她已覺這季三姑娘是難得的好看,卻不想夜晚的燈光下,這一笑,更是美貌驚人。
只不過,哪怕內心再震動,她也依舊木著臉,回身看一眼季克之,無動于衷。
“你笑什么?”
季克之被季櫻那一笑弄得有些惱怒:“我辛苦整日,竟無人知會我一聲你回來了,還是剛剛進家門時遇上唐二,他與我提了一句。我晚飯沒吃,衣裳也來不及換,馬上跑過來瞧你,怎么,看見為兄這般凄慘落魄,你覺得很好笑?”
“沒有沒有。”
季櫻忙從床邊走過來,示意阿妙斟杯茶給季克之,睜眼說瞎話:“我許久沒瞧見哥哥,心中十分惦記,你來了,我自然覺得高興。哥哥別挑我的理兒,累了一天,快坐下歇歇。”
又轉頭對阿妙道:“你去廚房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吃食,拿過來幾樣,餓壞了身子可不好。”
阿妙卻不肯動,只將茶杯往桌上一擱:“鄭嫂子說過的,姑娘須得早早休息才是,現下太晚了。”
“我不吃,我不喝。”季克之聞言,負氣似的狠狠瞪阿妙一眼。
這可真是……沒人告訴她來了季家還得哄孩子呀!
季櫻唇角忍不住又要往上翹,花了好大力氣才給壓回去,自個兒在桌邊坐了:“回來的路上,四叔同我提過,哥哥……也不知大意犯了什么錯,正受罰。哥哥說忙碌一整天,是為了這個么?”
“祖母罰我……罰我去澡堂子做苦力。”
不提這個還好,一說起來,季克之眼圈都紅了:“去的是‘富貴池’,干的是最低賤最累的活兒。每日天不亮就得去燒水兌水做準備,客人來了得小心伺候著,等到了傍晚,旁人都走了,偏生我還要留下擦洗浴池……”
他越說越覺得委屈:“平時光顧‘富貴池’的都是些什么人,你還能不知道嗎?在那池子里干啥的都有,你根本想象不到一天下來,能臟到何種境地……”
聯想到自個兒每天看見的種種辣眼睛場景,不由得偏過頭,干噦了一下。
季櫻皺皺眉,把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祖母因何罰哥哥?”
“我不想照管澡堂子的生意!”
季克之接過茶碗一口氣吞下去大半:“我都說了好幾次了,我對做生意一事毫無興趣,與之相比,我更愿意讀書,可祖母從來聽不進去!以前讓我偶爾幫著辦點事,那也還罷了,可上個月祖母突然要我去小河街那間‘平安湯’,跟著柳掌柜學生意經,還說往后,家里的買賣遲早要交到我們這些小的手里,憑什么?!”
他越說越覺得氣憤:“憑什么大伯就可以開間私塾,做他自己喜歡的事?憑什么四叔就能整天游手好閑吃酒耍樂?不就是看咱們二房好欺負嗎?你我的娘親走得早,爹又常年在京城,所以,什么難事兒都往咱們身上扔!我便趁著柳掌柜不注意,將賬簿改得亂七八糟,誰都別想好過!”
這話季櫻聽得簡直匪夷所思,想了想,道:“那祖母罰哥哥在‘富貴池’干多久的活兒?”
“一個月!”
季克之抹一把眼睛:“如今才只過去了半個月,我受夠了,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所以,這哪里是來瞧妹妹的?分明是憋著滿肚子委屈,總算找到了可撒發的人,便跑來訴苦來了!
季櫻在心里搖搖頭,終是沒忍住,低低地又笑了一聲。
“你又笑?”季克之氣得更厲害了。
“這么說來,哥哥好像是挺憋屈的,足足干一個月的苦力,真難為你了。”
這一回,季櫻沒再收回臉上的笑容:“只是,一個月,同我這個被罰離家兩年的人相比,怎么聽,我都覺得哥哥是來炫耀的。”
“……”季克之一怔,直到這時方才反應過來,目光中添了兩分關切,往她身上打量一番,“聽唐二說,妹妹是帶著傷回來的,嚴重嗎?”
“不妨事。”
季櫻淡淡地三個字揭過:“只是我有兩句話,不知道哥哥愛不愛聽。”
“你我是親兄妹,打小兒感情又是最好的,這么多年連一次臉都沒紅過,你說的話,我怎會不愛聽?”
“嗯。”
季櫻便點點頭:“在我看來,祖母讓你去咱家的澡堂子做事,不是欺負你,反而是看中你。你也說了,咱們家人多得很,如果你是那起不中用、沒腦子的貨色,她何必指望你?這是其一。”
“其二,退一萬步說,就算哥哥是真的無心于家里的生意,大可鄭而重之地與祖母深談一次。想讀書又不是什么壞事,祖母怎會不答允?胡亂改賬本牽連甚廣,是生意人家的大忌,是明明白白的犯蠢,照我說,罰你一個月還算輕的了。”
“你……”
季克之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死死盯著她的臉,半晌,喃喃道:“你真是我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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