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晚飯,賓主盡歡。
姓季的府上這位廚子是蜀中人,不僅燒得一手好本地菜,于蜀菜也十分精通。因著身上的傷,這些日子季櫻的飲食始終很清淡,趁今日家中有客菜色格外豐盛,她便覷著季老太太不注意,將那酸辣魚片和辣子雞狠狠夾了好幾筷子,吃得滿足,人仿佛都開心了起來。
飯罷稍坐片刻,便到了酉時末,季淵送那二位離開,臨了,許千峰生拉硬拽地又把季櫻扯上,非要她也送一送不可。
也不知這位所謂的“叔叔”為何如此執著,總愛拉上她。季櫻無奈,扭身看了看,見季大夫人陪季老太太回了正房,猜逢一時半會兒應是不會離開,只好隨著季淵一同將那兄弟倆往外送。
這辰光,天色尚未黑,西邊還余一小片晚霞,絢麗燦然,整個世界都被抹上一層柔軟的光暈。
季淵同許千峰兩個不知又在說什么葷話,頭碰頭地小聲咕噥,時不時嘰嘰呱呱發出一陣怪笑。
陸星垂和他們并排走了幾步,約莫是覺得無趣,腳下漸漸慢了,退到季櫻身側。
感覺到左邊一道高大的影子攏了過來,季櫻便轉身仰臉沖他笑笑:“我四叔與許二叔只要湊在一塊兒,嘴上便沒個正形兒。”
女孩子的臉在晚霞中益發光芒四射,笑容淺淡眸子明亮,耳畔的一點碎發被微風吹得飛起來,顯得有一點俏皮。
“無妨。”
陸星垂也跟著彎了彎嘴角:“他們聊的那些,我先前也算聽得多了。”
……那二位滿嘴盡是些小姑娘聽不得的,敢情兒都是您玩剩下的?
便聽得他又道:“你是否遇上了什么麻煩事?”
“嗯?”
季櫻挑了挑眉:“你怎么……”
“實則我也不知是為何。”
他沉吟著道:“下午在正房,聽見你說與令兄外出遇上了麻煩,模樣卻鎮定輕松,仿佛不值一提。然而晚飯前再相見,我觀你神情中似是添了一絲憂色,故此,才冒昧問上一問。”
季櫻當真覺得有些驚訝了。
她自認已然將情緒藏得很好,并未露出一星半點來,可這位……觀察力竟敏銳如斯?
許是因為她一時沒說話,陸星垂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也知你是姑娘家,許多事,或許我不方便插手,我的意思是,若有需要,你可打發人來許府尋我,左右我現在是個閑人,若有能幫得上忙之處,自會盡力。”
說這話的時候他面色誠懇,看上去,倒真不像是場面話。
況且,他似乎也并沒有特特來說這些場面話的必要。
季櫻抿一下唇:“好像我與陸公子并不十分相熟。”
“的確如此。”
陸星垂很耿直地頷首:“我在這榕州城內,原也沒什么熟人,除了外祖一家,也就只有貴府諸位,勉強稱得上相識。初見那日在小竹樓,姑娘曾為我抱不平,之后在河邊,又替我解了燃眉之急,于你這或許只是微末小事,但情分我卻不能不……”
說到這兒忽然頓了頓:“哦,‘情分’二字可能不大妥。”
幾乎是同時,季櫻也道:“稱情分可言重了呀!”
兩人互相瞧瞧對方,驀地都笑了出來。
“陸公子的意思我懂的。”
季櫻含笑點點頭:“多謝你這樣惦記著,你放心,若真個遇上了自己解決不了的麻煩,我必定連我四叔都不找,頭一個就去向你求助。”
這話也聽不出真假,陸星垂默了一瞬,應道:“那便說定了。”
說著話,已行至大門前,前頭那兩個不靠譜的這時候方記起他們倆,同時回頭,一個說“你倆磨蹭什么呢快些過來”,另一個道“小櫻兒你們兩個只顧說你們的,連許二叔都不理了?”很是理直氣壯。
這種顛倒黑白的行徑季櫻已是看得慣了,壓根兒懶得搭理他們,笑著道別,目送那兄弟倆離去,又跟季淵打了聲招呼,匆匆地往回趕。
好在,這會子季大夫人果然還在正房里。
她輕輕吁了口氣,也不進去,自顧自在正房院子外盤桓,一時看看花,一時又瞧瞧樹,等了總有小半炷香的時間,聽見院子里傳來說話聲,便走遠了兩步,在樹下站定。
天色終于暗了下來,四下里點了燈。
季大夫人笑容滿面地從正房出來,正抬手輕輕揉了揉臉頰,目光一錯,瞥見樹下一個嬌娜身影。
“呀!”
季大夫人就將腮邊的手放下了,笑容里多了兩分慈愛,快步走了過來:“這傻孩子,站在這里做什么?”
說著就摸摸季櫻胳膊,上上下下打量:“怎么也沒個人跟著?前些天連著下雨,這花花草草間,蚊蟲多得很,你立在這兒也不怕被叮得滿身紅腫?真真兒是個小傻子。”
回頭一迭聲叫人取薄荷油來。
她舉止言語實在溫柔得很,若不是對她有所猜忌,季櫻倒當真很喜歡,此刻就一把拉住她的手:“大伯娘別忙了,我沒事的。那個……”
說到這里就停住了,縮縮脖子,仿佛有點不好意思。
“這是怎么了?”
季大夫人笑得更是和暖,沒忍住似的,抬手輕拍她臉頰:“找大伯娘有事啊?”
“嗯,是有點事。”
季櫻很是局促地低了低頭,又小心翼翼抬頭來看她:“我們爹爹不在身邊,大伯娘又素來待我和哥哥好,思前想后,這事只能來請大伯娘幫忙。只是不知道會不會給大伯娘您添麻煩。”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這一番舉動之后,季大夫人那張臉,似乎有一瞬冷,極快地一閃而過,半點痕跡也沒留下。
“你要是跟大伯娘客套,那可就太見外了。”
季大夫人笑容可掬:“大伯娘從小看著你長大的,你又生得那樣好,我怎能不疼你?如今你大姐姐嫁了人,我這唯一的閨女也不在身邊了,你有事肯來找我,大伯娘歡喜還來不及呢!”
季櫻連連點頭,嗯嗯嗯吭哧了半天,道:“下午從正房回到我自己院子,我覺得有些乏,原想著休息片刻,沒成想就睡著了。然后我就夢見了……夢見了那個……”
她有點后怕似的咬咬唇:“她死后沒兩天,我就被四叔接回家里,還一次都不曾去看她。待她七七那日,我想去、我想去瞧瞧她,卻又怕祖母不答應,更怕……祖母順勢讓我留在蔡家繼續受罰……大伯娘能不能幫我在祖母那里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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