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季老太太倒很是意外。
家里這些個男孫,除開剛滿十二的成之,余下的全算得上大人了,個個兒性格分明。
大房的三個,心思深沉者有之,浮夸外放者有之,不顯山不露水的也有之;二房的這位,許是因為父親常年不在身邊、祖父和大伯又不肯用心培養的緣故,多少有些畏縮不前,亦沒學成什么能耐,凡事總不愿露頭。
要說唯一的慶幸的,大概就是人還沒長歪,一顆心是正的。
這四小子,每每家中商議事兒,總是習慣性地往后躲,今日居然主動提出有事情要商量,真叫人一下子就起了好奇。
季老太太眼風一挪,瞟了瞟季櫻。
就見自家那三丫頭親親熱熱地同她二姐姐擠在一處,胳膊還挽著胳膊,大夏天的,也不嫌熱!
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季櫻也抬了眼皮來看她,然后便鼓鼓臉頰,沖她做了個頗無辜的表情。
裝相!
季老太太在心里頭笑罵了一句,轉頭對季克之一臉和氣:“有什么事,你只管說吧。”
季克之方才一番話講得底氣十足,這會子真要說正事了,心頭還是免不了有那么點犯怵,手掌在褲子邊上蹭了又蹭,習慣性地去看季櫻。
見他妹妹正含笑看著他,沖他點點頭,他這心里方覺得定了定,猛提一口氣,揚聲道:“祖母,我和我妹妹商量過,想要在這榕州城里,再開一間澡堂子。”
這話的尾音兒還在打轉呢,那廂里,季應之便清晰短促地發出一聲噱笑。
看模樣,他仿佛還想說點什么,被季老太太轉臉去一瞪,這才閉了嘴,只是那眼神卻是明晃晃地不屑,直往季克之身上招呼。
家中開新澡堂子,已不算是新鮮事了,季老太太雖未料到季克之會提這個,心中卻也沒將它當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不過偏偏頭:“怎么忽然有了這個念頭?咱們榕州城,地方可不算大吶。”
九間澡堂子,從販夫走卒到世家貴族囊括了個遍,已是將榕州塞得滿滿當當,再有旁人想做這行營生,也不過只能賺點邊角錢,實在有限得很了。
“若是平安湯或者富貴池,短時間內,自然沒有再開新店的必要。”
季克之有些緊張,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我和我妹妹的意思,是想在城里,開一間專做女子生意的澡堂子。”
“哈!”
季應之又是一聲笑,比方才還更要響亮。
季淵一直安安靜靜地倚在羅漢榻上,半閉著眼好似在養神,這會子像是被這笑聲吵到了,皺了眉滿臉不耐煩,倏地起身,抬腳走了出去。
“做女子生意的澡堂子?”
季老太太抬起眼皮,身子也坐正了些,顯是來了興趣:“這是你和你妹妹的主意?你們怎的生出這樣的念頭來?”
“這個……”
季克之撓撓頭:“倒也沒想得太多,就是……女子也要沐浴的呀!我看咱們家的伯母嬸嬸、姐姐妹妹,可比男子要愛干凈多了。然而莫說是咱們縣,就連別的地界兒,哪怕是京城,也幾乎沒人做這買賣……”
“哈哈哈哈!”
仿佛實在忍不住,這一回,季應之爆出一陣大笑,動作夸張地捂住肚皮。
沒等他笑夠本,冷不丁一個瞧著分量不輕的匣子落在了他身畔桌上。
季應之那笑聲就像被掐斷了一樣戛然而止,抬起頭來,正與出去轉了一圈,又晃悠進來的季淵打了個照面。
“我聽說,人若是吃了小孩兒尿,就會毫無因由地發笑,如同得了瘋病一般。”
季淵耷拉下眼皮,懶洋洋地道:“二小子,我看你這癥狀,倒著實有幾分相似——嘖,那又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吃它干嘛?喏,這是老爺子那兒的清心丸,我看挺對癥,你吃了,或許能叫你神志清明些,省得老是這樣有一聲沒一聲兒的嚇唬人。”
說著真個打開匣子,從里面取出一丸來。
季櫻定睛一瞧,慌忙一把捂住了嘴,捎帶著用另一只手將季蘿差點沖口而出的笑聲也堵了回去。
好家伙,一般的丸藥約莫也就梧桐子大小,她家祖父是個實在人啊,這清心丸,烏黑油亮一大顆,看起來可比碗底小不了多少了!
這么一枚硬生生地塞下去,還不得給噎得背過氣兒?
終究是動作大了點,吸引了她家四叔的注意,一個眼刀就甩了過來:“怎么著,你倆也想嘗嘗?”
“我們沒笑,我們不吃!”季櫻與季蘿異口同聲,猛搖頭。
季應之這一整天,沒少被季淵明里暗里地嘲諷擠兌,此刻更是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下不來臺,索性梗著脖子嚷起來:“我知道四叔同二房向來親厚,可你未免太過偏幫了些!我說什么了嗎?”
“那我哥哥說什么了嗎?”
季櫻也是沒打算慣他這毛病,將那股子笑意憋下了,臉色微沉:“進來正房半天了,我哥哥攏共也沒說幾句話,說一句二哥哥就笑一聲,有那么好笑嗎?與家中生意有關的事,于我們而言都無比正經,怎么二哥哥覺得我們是在唱大戲供你玩笑?”
“我……”
季應之當即就想回嘴,剛出聲,季淵手里那顆碩大的丸藥便徑直送到了他跟前,滿肚子話就愣是沒敢往出說。
這會子嫌他看戲了?下午那會兒是誰把他當個說書的,連連叫好啊?
“都消停點!”
季老太太眉頭擰成一個川字:“呼呼喝喝的,成何體統?二小子不許再出聲,還有櫻兒,我料定這必然是你的主意,你也無需把你哥推出來替你張嘴,自己說。”
一聽這話,季克之立時大松一口氣,一溜煙跑過來,拽拽季櫻的袖子:“要不妹妹你說吧,我嘴笨,說不清……”
季櫻嘆了口氣。
原本她想著,這事最重要的就是能成,讓季克之來說,一方面因為他是男孫,開口更方便,另一方面,也是存了讓他露露臉的心思。
被季應之這么一鬧,她也只得站起身來,對季老太太道:“祖母,我確實存了這心思許久了,直到今日見了薛夫人,才下定決心。咱家做的就是這買賣,自然清楚,澡堂子不僅是潔身之所,更是許多人消遣聚會的地方。男人有這需求,女子自然也有,可卻無處可去,甚至連走得離澡堂子近了些,都會被人調侃,這是為什么?”
她一口氣說得快且清晰:“澡堂子有什么不好?夏日可解暑,春秋可養生,冬天更可取暖。原本咱就是正大光明地做生意,男子的生意能做,女子的就做不得?”
季應之又想說什么,到底礙于季老太太在場,季淵又死盯著他,便沒開口,偏過頭去,從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氣。
“唔,這些事,我之前也不是沒想過。”
季老太太聽得仔細,目光落在季櫻面上久久不去:“那你是怎么想的?”
“細節處,我慢慢兒地與祖母說,有不懂之處,也想管祖母討個主意。”
季櫻唇邊帶著一點笑:“這買賣,我心里琢磨著,暫且不要公中出錢,所以我向四叔借了些銀子。若它是個能賺錢的,那它自然是咱家的買賣,這筆借來的錢,便由公中還給四叔;若此番是我異想天開,這生意賠了本兒……”
“不要公中出錢?怎么,你還想自己扛下這筆借債?”季老太太嗔她一眼,“你哪來這許多銀子?”
“嘿嘿。”
季櫻笑開了,一眨眼,俏皮道:“若是賠了本兒,那我就求我爹替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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