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中午還有一段時間,左右無事,季櫻便當真隨了陸星垂去,于后園中七彎八繞了一陣兒,在一處地方停了下來。
上回來許家,季櫻便發現這家人園中格外愛用山石。眼前這所在也是由兩塊大石圈出來的,半封閉的空間,外頭瞧著逼仄,里頭倒還挺寬綽,石桌軟椅,桌上備著棋盤棋子,旁側大石上鑿出一格格置物的格楞,另還有一張小幾,除此之外,花草裝飾一概沒有,取的便是那點子天然無華的意思。
打眼一瞧,這地方有些偏,又被山石圍著,仿佛與旁處隔絕。然而進出的入口卻正正對著園中的小路,人從路上經過,一抬頭就能瞧見里頭有幾個人,在做什么。
且人立在這小空間中,遠遠地還能看見遠處的小花園。眼下季櫻便清楚地瞧見,她二姐姐季蘿像只撲蝶的小貓,在菊園中翩然繞來繞去,隱約還能聽見她的笑聲。
“坐一會兒?”
陸星垂站在季櫻身后,極有耐心地等她將周遭打量了一個遍,這才出聲道。
“表兄嫌這里太靜,我卻覺得還不錯。”
“瞧出來了。”
季櫻回頭瞅他一眼,彎唇一笑,不必他相請,自個兒在軟椅中落了座。
這地方看起來就是他會喜歡的,疏離而又講規矩,同他這個人一模一樣。
陸星垂也跟著笑了一下,招手喚人,只片刻,小丫頭便將茶點送了來。
果然極克制,不過兩盞茶,一碟橙糕,一碟腌梅子而已,與前幾回的大型投喂現場大相徑庭。
季櫻在廳中陪著兩個老太太說了許久的話,因著彼時上的是紅茶,季老太太一向不讓她多飲,便只隨意沾了沾唇。此時當真有些渴了,揭了茶碗的蓋兒,卻見里面茶湯濃綠碧青,只不見茶葉。
“不是茶。”
陸星垂在她對面也坐了下來,見她端茶的動作有些遲疑,便溫聲道:“是嫩柏葉蔭干之后磨成粉沖的水,表兄去山里帶回來的。香氣清冽醒神,我吃著還不錯。”
聽他如此說,季櫻便端起來呷了一口,果覺清香宜人,點點頭:“是挺好。你瞧,許二叔去山里玩一趟,好歹還知道給家里帶點東西,我家那位啊,就插了一腦袋松針回來,跟個毛蟲似的。”
哪有說自己叔叔是毛蟲的?
陸星垂忍不住笑,同時卻又不禁覺得,似這等完全不需要講禮貌的親密,好像……也挺不錯。
“方才見你,面上似有些郁色。”
想歸想,他總不能也跟著一塊兒說季淵是個大蟲子,只好清了清喉嚨轉換話題:“先前你家洗云的那件事,莫不是還未解決?”
季櫻拈了一塊橙糕來吃,聽了這話,沖他一歪頭:“胡說。”
“怎么?”陸星垂不由自主地跟著也歪了一下頭。
季櫻將橙糕一股兒腦塞進嘴里,促狹地攤開胳膊一掄,臉上現出點小得意:“喏,人稱‘季家小聰明’的就是我了,本姑娘出馬,哪有解決不了的事?只不過,又不是我闖的禍,我才沒那么好心,替他們跑前跑后地費勁兒呢,只將事情點明白了就行,憑他們自個兒折騰去。”
因為是出來做客,她今日打扮得稍用心了些,衫裙是廣袖的,動作大了點,一個不當心,袖子掃到跟前的茶碗,那碗一歪,茶水便潑了出來,眼瞅著碗便要落地。
陸星垂眉間一跳,得虧眼疾手快,一手扶住了茶碗放穩,探長胳膊,另一手一把撈住了她的袖子。
柚花的淺香迎面便撲了上來。
對面那姑娘臉上的笑容還沒散,又格外添了兩分詫異,大概是給驚住了,臉頰泛起紅來,先前那點子郁結之色倒是全不見了。
“哎呀對不住……”
季櫻忙將袖子給拎了回來,檢查了一下,見并沒潑上茶水,這才放心下來,抬手搓搓臉:“你看,我說什么來著,人就是不能得意忘形,丟臉了吧?”
……這是教育誰呢?
陸星垂一個沒撐住,又笑了出來。
也是怪,他這人性子不算冷,卻也稱不上熱,許多旁人覺著可笑的事,他也不過彎一彎嘴角而已,怎的今日,幾次三番輕易被她逗樂?
明明是見她模樣好像不大高興,預備讓她開心放松點的,沒成想全反過來了。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須道歉?”
他收回手去,再度清了清喉嚨,指一指石桌上的棋盤:“要不要來一局?”
“開什么玩笑?”
季櫻擰了眉頭:“你看我的模樣,像是會這個的?趕棋子還差不多……”
就連趕棋子,也是這一向才學會的,意外的發現自己好像很有賭錢的天分,在家同季蘿兩個贏瓜子玩,十回能贏九回。
陸星垂愣了一下,垂眼想了想:“也行。”
當下從小路上抓了個人,讓給送骰子來。
季櫻原是隨口一說,見他當了真,索性也就與他玩了起來。
趕棋子得擲骰子,兩人的手都擱在棋盤邊上,瞧著委實差距明顯。
陸星垂那雙手,是典型的練武之人的手,修長而骨節明顯,由于常年握兵刃,掌心與指腹、指尖都附著一層薄繭,又因為風吹日曬,皮膚略呈麥色,瞧著極有力量感;
季櫻的手擱在他對過,卻是雙柔若無骨的小手,白皙纖細,極其軟嫩,大力點就會捏碎一般,手背之下,略略透出一點血管的青紫色。
季櫻瞧瞧陸星垂的手,又低頭看看自己的,也不知腦子里搭錯了哪根筋,忽地就想起季淵那個不靠譜的跟她說的話來。
此時人極放松,她也就沒多琢磨,張口就問:“你干嘛要打聽我四叔有沒有定親的事兒啊?”
咣啷!
這一回是陸星垂,也不知怎么著手一滑,手里的茶碗蓋子落了回去,砸出一聲脆響。
臉上也難得地露出兩絲窘迫來:“你怎知……”
“我……聽說的啊……”
季櫻倏然睜大了眼,緊接著,掩飾地垂下眼皮。
天爺哇,季淵同她說這事兒的時候,她還當是無稽之談,眼下看來,怎么竟像有幾分真?
兩人心中同時敲起小鼓來。
一個心說:這事兒怎么被她曉得了,以她之聰明,會不會已經猜到?
另一個暗道:不會吧,不可能吧,難不成竟真被我四叔說中了?是不是不該問,好尷尬……
棋桌之上,陡然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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