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丹藥房里常年燒著爐子,永遠彌漫著一股煙熏火燎的氣息,雖說總不忘了開窗通風,那氣息卻始終不能完全祛除。
夏日里這屋嫌熱,眼下大冷的天倒是暖烘烘的,比坐在那火盆子邊上還要舒服兩分。且再怎么說,這屋里也是時常煉著丹藥的,若肯細細嗅品,周遭除了煙火氣之外,還淡淡地飄著一股子藥香,委實算不得難聞。
季櫻將手里那支瓷瓶擱下了,偏過臉去看了一眼季老爺子。
真要說起來,她這祖父脾氣固然是古怪了點,人卻是干凈利索的,個頭高,樣貌也不差,乍眼瞧著還真有點老神仙的意思——當然,若是性子能稍微正常那么一點,就更好了。
“怎么,你還是不吃?”
老神仙見她放下了瓷瓶,臉色便是一沉:“已是搓得小了,這丁點大,一口一個豈不正好?莫說是你,就算是你那小侄子全哥兒,也照樣能輕輕松松往下吞……既是身子不好,那就得補,你都大姑娘了,難不成還怕吃藥?”
季櫻唇角扯了扯,露出個沙沙的笑容來。
怕吃藥自然是沒有的,這兩日阿妙替她煎的藥,回回她都喝個干凈,連過口的梅子都用不著。可是這季老爺子給的玩意兒如何能輕易往嘴里送?
她可是曉得的,這年頭的人,是有些沉迷于煉丹升仙的,那丹丸之中除開各色藥材之外,往往還要添加汞、鉛等物,那是能隨便吃的嗎?她這小命兒撿回來不容易呢!
心里這么想,話卻不能這么說,季櫻忙沖著季老爺子擺了擺手:“不是怕吃藥,只是殺雞焉用牛刀?祖父這些個丹藥費了好大心力,是要助您飛升的,我不過是一點子外感著涼罷了,若還吃它來養身,實在有些浪費了。”
老人家性子擰,你直腸直肚同他說,這東西吃不得,他哪里肯聽你的?現下也不過是哄著他,過后再慢慢兒想法子將那丹藥原材料里對身子有害的東西,都悄悄給換了吧。
“啊,原來是為了這個?”
季老爺子恍然大悟,臉上重又有了顏色,把嘴一努:“果然我沒瞧錯眼,你還真是個知事懂理的孩子,只是這一層,你卻想多了。”
他不由分說,將那次瓶子又打開來,傾出一粒丹藥來:“我這丹房里煉藥,也并非都是為了飛升而準備,閑來無事,也會煉一些家常的補藥,雖是人人都不領情,可我也得準備著,倘或有人身子不爽,現成便有滋補的東西,豈不比吃甚么湯水來得直接有效用?這也算是我的一片心。”
這老爺子也確實是不吝嗇東西的人,兩指一捏就將那丸藥捻了開來,往季櫻跟前湊了湊:“喏,你瞧瞧,可不是只有藥材?似那等專為飛升準備的高階丹藥,里頭的材料珍奇昂貴,想要踅摸齊全,怎么著也得花上小半年,頭前兒你四叔幫我張羅,你也瞧見的,是不是?”
見季櫻點了點頭,他便露出一臉欣慰來:“好東西難覓,我可舍不得把它們往這尋常的丹藥里擱,橫豎又不是我自個兒吃,將就著……”
說到這兒了才驚覺失言,急急抿住了嘴。
季櫻險得笑出聲來,忙別開臉去。
行吧,老爺子這是一不小心把實話說出來了。惦記家里人是有的,想照應晚輩們的身體,這也是真的,但真要論起來,這所謂的尋常補藥,不就是用下腳料煉制的嗎?老爺子雖有心,卻到底不算大方啊……
孰料她這一轉頭,倒叫那季老爺子又一次會錯了意,還當她仍在惶恐,忙又道:“真個的,難不成我還哄你?來來來,你來瞧。”
伸手就從桌上取了本小冊子來,往季櫻跟前一遞。
“這冊中全是各種尋常補藥的煉制方法,你自個兒瞧瞧,那培元丹中是不是只有普通藥材?我說你這孩子怎地還不信我啊,這一點你可趕不上你娘,想當年我剛剛接觸這煉丹之法,開始感興趣的時候,她還贈我一個方子哩!雖說不是那等能助人飛升的高階丹藥,卻也委實算得上是……”
話沒說完,又把嘴閉上了,這回臉上現出點慌張來。
為怕孩子們思念母親心里難受,家中一向不許輕易提起季克之和季櫻的娘,這一點他可是知道的,想當初,還是季溶親自跟他交待的這事兒。人年紀大了吧,就對家中那個最出息的孩子格外添了懼怕,這要是被老二知道,他今日一個不謹慎在季櫻跟前提了起來,回頭說他怎么辦?
然而他雖是閉上了嘴,該聽見的,季櫻已是全聽見了。
她當下神色便是一凜:“祖父是說,我娘還給過您方子?”
“唔唔。”
季老爺子不敢說話,上下嘴皮緊緊黏在一塊兒,只在口中含含糊糊地應。
“祖父別擔心,我是不告訴我爹的。”
季櫻知道他現下這模樣的緣故,忙替他寬心:“您同我講講那方子可好?是我娘口述的,還是給您寫下來的?”
說著話,便一手抓住了季老爺子的袖子。
因著在京中得知了一些有關于母親的事,此番回榕州,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找機會將季溶的院子翻個底兒朝天的。眼下一個煉丹藥的方子,可能并派不上什么大用場,但她卻不想輕易放過任何可能有價值的東西。
“哎呀。”
季老爺子叫她揪住了,雖是沒伸手來拂,卻也多少有點子不自在,摸了摸自個兒那幾根須:“那方子有什么好講的,你不諳此道,原也聽不懂不是?就是……就是一張方子而已……”
季櫻卻仍舊拽著她不放,半點撒手的意思都沒有。
眼睛里水汽已是氤氳散開:“祖父便給我講講吧,當時我母親給您方子是何等情形?我長了這么大,對母親的印象卻是模糊得很,我爹又不許我問……要不,您讓我瞧瞧那方子也好啊!”
“你你你,可別哭!”
季老爺子叫她那一包眼淚給唬得頭發胡須都要立起來,許多年不與兒孫們親近了,哪里懂得怎么勸?當下便將那本小冊子擲了來:“就在里面夾著呢你自己翻!”
季櫻這才收了神通,果真將冊子拿了過來細翻,沒花甚么工夫,便從夾頁中覓到一張小箋,字跡雅秀,一望而知,出自女子之手。
“是這個么?”
她把那小箋一揚,季老爺子飛快地瞥了眼:“就它,你拿走吧拿走吧,左右我早背得滾瓜爛熟了,你你你,留著做個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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