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漏著風的涼亭中,一時沒人說話。
誰又是個傻子呢?戰報戰報,報的自然是戰場上的消息,本朝如今除了北地,可沒有另一個在打仗的地方了。
若傳回來的是好消息,哪里還要人催問?只怕季淵早就眉飛色舞地嚷嚷開了。眼下他這副情狀,反倒叫人心急之余,有點不敢開口發問了。
“問啊,怎么不問了?”
季淵嗤笑一聲,目光直勾勾盯著季櫻的眼睛:“千峰兇你,你不怕,軟聲哄著你也不聽,橫豎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如今我說出來了,怎么你倒成了個鋸嘴的葫蘆了?愣在那兒干什么!”
聲音又冷又厲,硬生生刺過來,季蘿站在季櫻身后,登時給刺得打了個哆嗦。
季櫻張了張嘴,沒出聲。
反而是石雅竹,擰著眉看了看季淵,遲疑了片刻開口道:“季四叔,櫻兒也是因為瞧見你臉色不好,擔心你遇上了甚么難題或是買賣出了岔子,這才跟過來問問,實則是擔心你……”
“費心了。”
季淵又是一聲怪笑:“我這人雖荒唐,于買賣上也并不jing通,卻還不至于遇上麻煩叫自個兒的侄女替我憂心。此刻我細想想,她回家大半年,我好似也并不曾不省心,讓她替我收拾什么爛攤子。她這擔心,來得實在沒什么必要。”
他平日里一向憊懶閑散,甚少露出惱怒的模樣來,冷不丁叫石雅竹瞧見了,真個有點唬人。可她卻也是個膽兒肥的,臉都白了,竟張嘴仍想頂回去。
“別同他扯沒用的。”
季櫻拉了她一把,一張臉也冷了下來,咬咬牙轉向季淵:“那我現在問,戰報怎么說?”
“呵呵。”
季淵斜乜她一眼:“我軍與蠻人軍隊一場硬碰硬的鏖戰,死傷者眾。陸大將軍負了輕傷,引發舊疾,幸而被副將急急救下,戰報發來之時暫且無虞。阿修受了重傷,軍醫幾番診治,依然兇多吉少,陸星垂……”
他那張臉冷得像是掛了寒霜:“陸星垂現下,不知所蹤。”
話音將將落下,立在旁側的許千峰一雙拳頭驀地握緊了。
季櫻一顆心往下一沉。
她從來就不是盲目信任的性子,陸星垂其人,固然本事了得,但戰場那樣的地方原本瞬息萬變,一個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錯誤,也許就會帶來極其慘烈的后果,沒有任何人能保證自己一定全身而退。
只不過,誰都曉得那戰場是個吃人的地方,卻照舊殷殷盼望自己的親人朋友能平安歸來,乍然聽到這樣的壞消息,又怎可能心中不起半分漣漪?
幾人一時間都沒說話,涼亭中一片寂靜。
賓客卻還在源源不斷地涌進許府來,人越來越多,方才涼亭周遭還空蕩蕩,這會子卻也三三兩兩站了好幾撥人,也不知聊到什么高興事,有那么三五個人,哄地一下笑開來,將停在涼亭頂上那幾只鳥兒驚得拍翅膀飛起,撲啦啦落下幾根羽毛。
涼亭中沉默的幾人被那笑聲給驚動了,紛紛扭頭向外頭看去。許千峰本就煩躁,捏起拳頭就要去揍人,口中喋喋地罵:“他娘的,這是存心給老子找不自在!”
才踏出去一步,叫人給攔下了。
居然是季蘿。
小姑娘一對著他們就有點怯生生的,小臉兒都給嚇得通紅,嗓子直發顫,卻一步邁出來擋在他身前:“許、許二叔,你家今日請客,不能、不能這么著……”
聲音細若蚊蚋,可竟意外地管用,許千峰雖是依然氣鼓鼓的,人卻站住了,腦袋往旁邊一扭,也不知是跟誰置氣。好半晌,他才轉頭對季淵道:“這事兒不能讓我爹娘曉得……”
“瞞不住。”
季淵搖了搖頭:“這東西又不是什么機密,只要消息到了榕州,不消半天便可傳得滿城皆聞。今日你家宴客,這許多賓客之中,若有人消息靈通,眼下只怕已然收到了風,那你父母知道,也不過是遲早的事……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了,眼下你家哪里最清靜?”
許千峰眉頭皺得愈發緊,都快成個川字了,略一思忖:“去我老頭兒的書房,他一個粗人,書房那種東西于他不過是擺設,斷不會領人過去的。”
季淵應了聲,抬腳就往外走,熟門熟路直奔書房而去,壓根兒就沒看季櫻一眼。
反倒是許千峰,人平靜下來,有點不落忍起來,跟著季淵走了兩步又回頭,嘆口氣:“小櫻兒別在這兒傻站著啦,跟著來吧。”
幾人進了書房,總算是清靜了下來。
石雅竹到底是女孩子,細心些,過來時在廊下遇上了許家的仆從,便吩咐他送些茶來,也不用他進屋,自個兒端著托盤把茶碗一一送到眾人面前。
行至季淵身側,見他仍舊一副冷涔涔的模樣,也不開口,只管將茶盞擱在他手邊,徑自走了開去。
季淵挑起眼皮掃了掃她的背影,也不知在思忖什么,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沒有出聲。
那廂許千峰卻是個急性子,一口氣將茶喝了個干凈,抹抹嘴:“剛才攏共只說了兩句,我也沒顧得上問你,這消息可確實嗎?你從哪里得知?”
“上回去京城,我便使錢讓人替我打探著,若無消息自然算是好事,倘使有戰報傳來,讓其立刻快馬加鞭送來榕州。”
季淵淡淡道:“這消息今日送到我手里,我估摸,最多遲滯上兩日,整個榕州也就都知曉了。”
季櫻略微怔了一下。
先前她分明與季淵同在京城,還真是不曉得他暗里竟做了這許多。
“四叔為何……”
季蘿壯著膽子問。
季四爺先前還冷口冷面的模樣,這會子卻又和顏悅色起來,瞟她一眼:“我其實攏共也沒幾個朋友。”
這話說得語焉不詳,可季櫻已然是明白了。
我沒幾個朋友,現在其中一個上了戰場,我也是會擔心的。
她并不計較先前季淵沖她冷嘲熱諷,心中很清楚這實則是他對自己的保護,現下便平心靜氣道:“四叔話還沒說完,不知所蹤,究竟是個甚么情況?”
她臉上一片平靜,季淵有點意外,卻沒多說什么,看她一眼,頓了頓:“陸星垂領了一隊人馬斜刺里殺出,想要繞到蠻人背后,與大軍合圍。可不知當中出了什么差錯,這一去卻是沒了消息。這場仗后,陸將軍著人搜尋,沿路……不時發現那一隊人馬中的死者,死狀慘烈,可找了兩日,在戰報發出之前,仍是沒能尋到他一絲一毫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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