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華島,望仙樓。
皇后在她身邊給謝畫樓賜了坐。
謝畫樓貌美端莊,又出身書香世家,如果謝老太傅還活著,如果謝家不曾拒絕過給陸濯沖喜,哪怕今年謝畫樓已經十九歲了,她也會是京城各名門世家爭相迎娶的第一閨秀。可是沒有如果,雖然當年謝老太傅的死為謝家拒絕沖喜蒙上了一層遮羞布,但大家都知道,謝家就是不忍心將花容月貌的女兒嫁給難測生死的陸濯。
換成別人,可能也舍不得嫁,但事情既然只發生在了謝家,其他名門自然會站在禮法道義的制高點,對謝家求全責備。什么書香世家,明明那種情況謝畫樓不替老太傅守喪也不會被人詬病,她不嫁,就是怕當寡婦!
再對比后來魏嬈寧可替魏老太太守喪也要與陸濯這個金龜婿和離,誰是真孝誰是假孝,一目了然。
謝畫樓的名聲早就沒那么好了,只是大家都不曾拿到明面上說而已。
皇后更不可能讓謝畫樓做她的兒媳,她只是想利用謝畫樓。
如果陸濯見了謝畫樓,被謝畫樓的美色與端莊打動,放棄再三拒絕他的魏嬈而求娶謝畫樓,那京城關于魏嬈的議論必將大轉,從羨慕魏嬈得到了陸濯的癡情變成嘲諷魏嬈裝腔作勢丟了陸濯這個好夫婿。到那時,小周氏麗貴人知道了,肯定會怨恨陸濯害她的女兒淪為笑柄,從此與英國公府勢不兩立。
皇后可不希望陸濯真的追回魏嬈,然后變成麗貴人與四皇子身后的助力。
反過來,如果陸濯對謝畫樓無動于衷,仍然要對魏嬈死纏爛打,那陸濯得罪的就是謝家,謝畫樓、謝家也會將陸濯、魏嬈、麗貴人一黨一起恨上。謝老太傅雖然沒了,謝家男兒官職也都不高,可謝畫樓的五個堂姐全都嫁入了名門,姐妹情深,多少都會在夫家耳邊詬病魏嬈母女。
總而言之,今日皇后做成了媒人,陸濯、謝畫樓便要謝她,做不成,對皇后亦沒有什么損害。
早在派宮女去宣謝畫樓之前,皇后已經提前派人去宣陸濯了。
謝畫樓對此一無所知。
在座的幾位夫人,謝畫樓基本都在自家的宴請上見過,那時候祖父還活著,她還是長輩們心儀的兒媳孫媳人選,長輩們都喜歡夸她,今日,那些夸贊卻只流于表面。
其實,謝畫樓根本不想參加今日的龍舟宴,包括四月里的牡丹花會。
謝家的姑娘,出閣前都不會踏出謝家半步,都是深養閨中,交好的人家知道謝家教女的規矩,也不會給謝家姑娘送請帖。祖父在世時,宮里的貴人們便沒有召見過她們姐妹,今年,皇后卻兩次破例。
母親說,皇后可能看上她了,要她做景王妃或福王妃。
謝畫樓解釋道,她訂過婚退過婚,不可能的。
可母親仍是抱了希望,仍是勸她高高興興地進宮,謝畫樓確實也不可能拒絕皇后,只能來了。
今日,皇后特意安排她與魏嬈在一處觀賽。
謝畫樓便有了答案,皇后想拿她壓魏嬈乃至麗貴人的勢頭。
謝畫樓只覺得可笑,如今她除了夠端莊,還有什么能壓魏嬈的?
但她不能表現出來,她要繼續端莊,她不能壞了謝家女的名聲。
瓊華島是個島,望仙樓的位置居高臨下,沒過多久,謝畫樓注意到有宮人領著一位身穿赤紅官袍的年輕武將沿著青石路一路往上行來。赤紅是上四軍中神武軍將士的戰袍顏色,就在湖水對岸,便有神武軍的龍舟隊。
當那年輕的武將越來越近,謝畫樓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傳說中,英國公府的世子陸濯,有神仙之姿。
謝畫樓心跳加快,注意到有人朝她看來,謝畫樓忙看向對岸的幾支龍舟隊伍,可她的手心開始冒汗。
對陸濯,謝畫樓傾慕敬仰又滿懷愧疚,兩人有過婚約,然而在陸濯最需要她的時候,她順從父母的意思,與他退了婚。外人可能會認為她替祖父守喪是應該的,可謝畫樓心中清楚,父母是擔心她變成寡婦,舍不得她嫁。
如果當時她堅持嫁他,今日讓陸濯當眾追求的女子,會不會是她?
“臣陸濯,拜見皇后娘娘,拜見端妃娘娘、賢妃娘娘。”
來到亭中,陸濯目不斜視地朝皇后、二妃行禮道。
京城陸郎名不虛傳,陸濯往那里一站,望仙樓里除了謝畫樓,連侍候左右的宮女都忍不住盯著陸濯看,神武軍赤紅色的官袍襯得他如探花郎一樣,風流俊秀。
皇后笑道:“陸郎快快免禮。”
陸濯頷首,挺直了腰背,目光始終低垂。
皇后一邊欣賞陸濯的豐姿,一邊奇道:“我還記得三年前陸郎憑一人之力扭轉了神武軍的敗局,今年陸郎怎么不參賽了?”
陸濯拱手道:“神武軍jing兵猛將眾多,難得有機會在皇上與諸位娘娘面前展現,臣不好連續占下一個名額。”
德妃贊道:“陸郎好風度。”
皇后點頭道:“只是可惜了我們,還想再睹陸郎的風采呢。”
陸濯謙遜地笑笑。
龍舟賽尚未開始,皇后先言明她請陸濯過來是想讓陸濯稍后幫忙解說賽況,然后便打趣陸濯道:“近日陸郎追求郡主,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我在宮里都聽說了,不知郡主可有應下?”
陸濯慚愧地搖搖頭。
皇后笑了,指著謝畫樓問陸濯:“陸郎可識得她是誰?”
陸濯朝那邊看去。
謝畫樓不料皇后會突然將話題引到她身上,還直接讓陸濯看她,登時羞紅了臉龐,低眸回避,倒讓她閉月羞花的美貌新添了幾分艷麗與風情。
陸濯只瞥一眼便收回視線,恭聲道:“臣不……”
他尚未說完,寬闊的袖子中突然掉出一物,被他眼疾手快地重新接住,迅速放回了袖子中。
皇后好奇極了,忘了早已醞釀好的說詞,看著陸濯的袖口道:“陸郎袖子里藏了什么好東西?”
所有人都朝他看過來,陸續面露尷尬,卻也沒有遮掩,大大方方的從袖子里取出一個長約一尺、畫軸粗細的銅管。
“這是何物?”皇后問。
陸濯暫且沒有回答,而是打開了銅管。
那看似普普通通的銅管是由兩截銅管扣在一起的,此時打開,里面竟然還藏了一支更細的碧玉管,在銅管與玉管中間,鋪了一圈碎冰。玉管同樣可以一分為二,陸濯再次打開,眾人便見剩下的半截玉管上,擺了三個一口可吞的蜜棗粽子,雪白的糯米中間嵌著一顆紅艷艷的蜜棗,看得人口中生津。
待眾人看清楚了,陸濯重新扣上玉管、銅管,小心翼翼收回袖中,對皇后解釋道:“稟娘娘,郡主喜食蜜棗粽,臣便jing心準備了這份禮物,想著今日進宮或許能碰上郡主,再趁機送上禮物,不求郡主回心轉意,只求能換郡主一顧。”
他準備的禮物,他言語中流露出的卑微深情,讓在場的女眷們都震驚了。
謝畫樓垂著眼,仿佛看見了陸濯與魏嬈成親后共度端午的纏綿畫面。
皇后則攥了攥帕子,陸濯當著眾人的面展現他對魏嬈的深情,倒讓她不好再撮合謝畫樓給他。
“娘娘,今日暑熱,這銅管開了封,涼氣外泄,耽擱久了恐粽子壞了口感。方才臣一路上來,注意到郡主就在月照軒,還請娘娘成全,容臣先將禮物送到郡主手中。”
皇后只好笑道:“去吧去吧,既然你一心都在郡主身上,等會兒也不用上來了,免得解說時眼睛總往月照軒瞄。”
幾位夫人配合地笑了笑。
陸濯做慚愧狀,行禮告退。
月照軒離望仙樓很近,雖然聽不到那邊的聲音,但能看到皇后等人的身影。當陸濯離開望仙樓,往下而來,魏嬈身邊的幾位閨秀登時又騷動起來,一邊偷偷地打量陸濯,一邊猜測陸濯在望仙樓里都說了什么。
很快,陸濯就停到了主路通向月照軒的路口處。
他身邊還跟著宮人,陸濯取出袖中的銅管,雙手交給宮人,然后他就站在路口,看著宮人走向魏嬈。
魏嬈面對湖水,并沒有看見他做了什么,直到那宮人來到她面前,恭聲道:“郡主,陸世子說他備了一份小糕點,請郡主享用。”
魏嬈這才轉過頭來,掃眼對面的陸濯,她興致寥寥地吩咐宮人:“打開看看。”
宮人便學陸濯那樣,先打開銅管,露出被碎冰圍繞的碧玉管。
光是這根碧玉管,都美得讓幾位閨秀吸了口氣,面露羨慕。
等宮人打開碧玉管,露出里面三只小小的蜜棗粽,一直沒什么表情的魏嬈,嘴角翹了翹。
“替我謝過世子。”魏嬈接過那別有新意的jing致食匣,笑著對宮人道。
宮人領命告退。
陸濯就在路口看著,見魏嬈露出笑容,還接了他的禮物,不用宮人說他也知道這份禮物送對了,遠遠朝魏嬈行了一禮,陸濯笑著下了瓊華島。
魏嬈坐在美人靠上,看著陸濯頎長俊逸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島上的花樹間,這才收回視線。
玉管中還準備了竹簽,魏嬈插起一只小小的蜜棗粽,一口咬掉剛剛好。
香濡的糯米只是薄薄一層,里面是一顆去了核的蜜棗,甜甜的正合魏嬈的心意。
小小的三顆,純粹是塞牙縫的,魏嬈很快就吃完了,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無視幾位閨秀羨慕的窺視,魏嬈開始專心欣賞下方的比賽。
騎射比賽剛剛開始,謝畫樓從望仙樓回來了,一眼就注意到了魏嬈旁邊的銅筒。
謝畫樓神色不改,仍然面帶微笑。
其他閨秀對她的態度卻沒有先前那么熱絡了,到了這個時候,她們也想到了,皇后既然故意引陸濯與謝畫樓見面,又怎么會讓謝畫樓做王妃?更甚者,陸濯明明見到謝畫樓了,見到了她們心目中能壓過魏嬈的美人,卻仍然對魏嬈癡心一片,謝畫樓面上無光,她們這些擁護者也自覺丟了面子。
第二日,宮中龍舟賽的盛況便傳了出去。
陸涯率領的神武軍龍舟隊再次奪冠,戚仲愷率領的御前衛勇奪第二,李蔚率領的飛鷹軍力壓龍驤軍,出人意料地拿了第三。然而令諸位官家夫人、妙齡閨秀津津樂道的,卻是陸濯與魏嬈、謝畫樓之間的碰面。
在這場議論中,謝畫樓完全淪為了陸濯癡戀魏嬈的陪襯。
魏嬈繼續做她的郡主,看著宮人們準備隨圣駕前往行宮的行囊。謝府,謝畫樓閉門不出,一個人偷偷地哭了一通。她不恨皇后,不恨陸濯,更不恨魏嬈,只恨自己的命。
楊氏心疼女兒,她暗暗發誓,一定要替女兒找個比陸濯還出色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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