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圓缺,人有離合。
周芙與魏謹婚后恩愛多年,不想在女兒六歲這年秋,魏謹死在了徹查貪污案的路上。
最初幾日,周芙日日以淚洗面,不能想,哪怕只是一個念頭,眼淚便無聲地往下掉。
她麻木地活著,在別人安慰她的時候露出感激的神色,在別人傷感落淚時,小周氏反而哭不出來了。
婆母比她更難過,病倒在了床上。
有幾日,女兒魏嬈成了小可憐,除了身邊的嬤嬤丫鬟,無人真正地理會她。
有一日,周芙在床上躺久了,躺得頭疼,她昏昏沉沉地走出房間,就見女兒蹲在海棠樹下,用小樹枝撥弄地上爬來爬去的螞蟻。
小孩子的忘性總是大,剛沒了爹爹時哭得嗓子都啞了,過了幾日,就又恢復了孩子愛玩的天性。
“娘。”看到娘親,小魏嬈慌張地站起來,將拿著木棍的手藏到身后。
她是女孩子,祖母說了,女孩子不該玩這些。
周芙笑了笑,走過來,單膝蹲在女兒身邊,一行黑色的小螞蟻忙忙碌碌地爬著,有的搬了碎葉子,有的搬了米飯粒。
有事可做,日子才不會無聊。
對世間了解得越少越容易產生新奇的感覺,她在女兒這個年紀,也能玩蟲子玩一整天。
“嬈嬈知道這些螞蟻在做什么嗎?”周芙柔聲問女兒。
小魏嬈見娘親沒有責怪自己,眼睛一亮,乖巧地靠過來,等著娘親回答。
周芙就給女兒解釋螞蟻窩里的構造。
從這日起,周芙不再一個人悶在房間,她一心一意地陪著女兒。
她在女兒面前總是保持微笑,可周芙的心里并不自在,她像被關在了一個籠子里,在這個籠子里,除了女兒能給她一絲慰藉,其他人總是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她,魏謹死了,她成了一個寡婦,她這輩子就這樣了。
周芙懷念年少時的無憂無慮,懷念魏謹活著時夫妻倆出門游玩的暢快,她不想做一個關在籠子里的寡婦,不想再接受旁人同情的眼神,不想看到衣柜里有件喜歡的裙子,卻因為顏色過于明艷不符合寡婦的身份而不能去穿。
所有的渴望都被壓抑了起來,周芙覺得,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瘋。
她不想再做承安伯府的寡婦,她想回家,回到母親身邊,回到可以隨意出門的歲月。
可是女兒還小,她不能丟下女兒。
女兒十歲時,周芙二十六歲了。
周芙做了三年多的寡婦,她不想再做了,十歲的女兒也越來越懂事,或許能明白她的想法。
周芙先跟女兒商量。
魏嬈知道母親過得并不開心,有時候她練完字抬起頭,會看到母親對著窗外發呆,察覺她的注視,母親才會露出笑臉。
如果母親回到閑莊可以開心起來,那魏嬈支持母親,她也喜歡閑莊,喜歡云霧山。
女兒支持她,周芙再去閑莊與母親壽安君商量。
壽安君當然心疼自己的女兒,她知道,如果女兒歸家,外孫女的名聲可能會受牽連,可她總不能只想著外孫女,就逼迫女兒繼續住在籠子里面。先有母親再有孩子,嬈嬈已經懂事了,嬈嬈有個好祖母好父親,婚事不會太難,可女兒再憋下去,可能要憋出病來了。
有的病表現在外面,有的病藏在心里面,看著好像沒事,萬一哪天發作出來,人會瘋。
就這樣,三月初春,周芙離開承安伯府,恢復了周家二小姐的身份。
她想帶著女兒一起走的,婆母不許,周芙只好與女兒約好,每年都要在閑莊見面。
小周氏的歸家,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魏二爺是個清流好官,小周氏竟然不肯為他守寡,定是自恃美色不安寂寞,意欲效仿她那位二嫁嫁給晉城首富的長姐大周氏。
壽安君的名聲就不好,小周氏這一歸家,百姓們立即將壽安君娘仨都編排上了。
閑言碎語傳進皇宮,太后很是失望地對元嘉帝道:“李氏怎么教的女兒,早知她這般不守婦道,當年我就不會選她做皇上的乳母,如今反而連累皇上的英名。”
三十六歲的元嘉帝,聞言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壽安君母女的任何事都與他無關。
私底下,元嘉帝派了兩個暗衛出宮。
四月的京城,天氣比三月更適宜出游,牡丹芍藥相繼開放,云霧寺也成了百姓們爭先前往的勝地。
對周芙而言,云霧山就相當于閑莊的后花園,清晨一早,她就帶著櫻姑與身懷武藝的女護衛阿蠻進了山。阿蠻是壽安君收養的一個小乞丐,這丫頭不喜歡干其他丫鬟做的事,每天去跟閑莊的護衛們廝混,大概也是天生習武的料子,長大后竟然很是能打,尋常小混混都不如她。
云霧山上有幾樣野菜做包子餡兒非常好吃,四月是吃野菜最好的時候,周芙提著籃子進山,既是賞景散心,也是為了采野菜帶回去。
外圍的野菜都被附近的農家孩子采光了,周芙帶著櫻姑、阿蠻專往深山里走。香客們不會來這邊,百姓們忙著莊稼,光是小孩子也不會往深山里面走。
主仆三個在山里走走逛逛,累了就坐在溪邊休息。
這時候三個菜籃子也差不多裝滿了,就在周芙休息夠了準備下山時,樹林間突然傳來了腳步聲。
阿蠻、櫻姑立即將周芙擋在了身后。
周芙微微皺眉,聽腳步聲,好像只有一個人。
稍頃,一道挺拔的身影從林間走了出來,那人穿了一襲深色常服,碧綠的樹叢間,他膚白如玉,一身貴氣。
周芙與櫻姑都見過元嘉帝,可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隔了十二年,主仆倆互相看看,都不太確定。
元嘉帝朝周芙笑了笑,放在背后的手露出來,手中拿著一只黑色的蒼鷹風箏。
周芙一臉錯愕。
櫻姑更是捂住了嘴,竟然真的是皇上!
見她們認出了自己,元嘉帝繼續朝三女走來。
只有阿蠻還沒有弄清楚情況,櫻姑看向自家小姐,得到周芙的眼神確定,櫻姑便拉著阿蠻走出一段距離,既能看見元嘉帝與自家小姐,又保證聽不到二人的談話。
周芙屈膝朝元嘉帝行禮,目光落在帝王的黑靴上,她心中十分驚疑:“皇上怎么過來了?”
元嘉帝沒有說話,垂眸打量眼前的周芙。
上次在云霧山里見面,她才十四,身穿男裝,明眸皓齒天真無邪,如今重逢,她已經是一個十歲女孩的母親,可二十六歲的女子算不上老,何況是她這樣的美人,十二年的光陰只是讓她變得更美更加奪目。
當年,元嘉帝隱藏了自己的驚艷,這一次,元嘉帝不想再掩飾什么。
周芙察覺了帝王眼中的灼熱,她早已不是無知的少女,再看元嘉帝手中發舊的蒼鷹風箏,周芙莫名感到不安。
“坐下說吧。”元嘉帝走到溪邊的石頭旁,將風箏放在膝蓋上。
周芙拘謹地坐在了他對面。
元嘉帝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黑色的風箏,目光投向周芙:“阿芙還記得這只風箏嗎?”
周芙心中一緊,阿芙,少時無礙,此時他這么喚自己,已經不合適了。
她垂眸掩飾慌亂,苦笑道:“該不會是當年我丟的那只吧?”
元嘉帝看著她道:“正是,那日我回到宮里,總是忍不住想起你,便叫侍衛去山里尋了它回來,這么多年,一直掛在書房。”
周芙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元嘉帝明明離她很近,可兩人之間,無形中隔了十二年的光陰,他是帝王,他有數不清的事情拿來分心,然而夜深人靜,元嘉帝會想起那只闖進他生活的小蘑菇,會想起云霧山上的匆匆一面,會想起中秋節她與魏謹的眉目傳情。
他是皇上,他想要阿芙,當年就可以帶她進宮。
可元嘉帝記得,她喜歡小紅鯉,不喜歡大水缸。
所以,那一年,元嘉帝忍住了,他寧可徹夜難眠,也沒有去阻止她嫁給魏謹。
也曾后悔,后悔又有可用,她已經嫁了,他更不會讓她傷心。
直到魏謹出了意外。
元嘉帝殺死了魏謹案的所有貪官,卻換不回一個魏謹補償她。
愧疚讓他不敢胡思亂想,不敢去打擾她,直到,今年她離開了承安伯府。
“阿芙,魏謹的死,是我對不起你。”元嘉帝先向她賠罪,如果他沒有派魏謹去,魏謹就不用死,元嘉帝不知道,她會不會因此怨恨他。
他突然提到魏謹,打亂了周芙紛雜的思緒,頓了頓,周芙搖搖頭,心平氣和地道:“皇上不必自責,二爺多次對我提及,說您很是重用他,正是因為信得過他才將那案子給他,誰也沒料到奸臣會暗殺欽差,此事與皇上無關,二爺不會怪罪皇上,我也不會。”
元嘉帝看看手里的風箏,沉默許久,方道:“可我還是有愧于他。”
周芙謹慎地沒有詢問。
她不問,元嘉帝偏要說,托起手里的風箏,直視她道:“阿芙,當年我便想將這風箏還給你,親自還你,可宮里有太后,她不會喜歡你,我不想將你關在宮里受罪,所以我藏起了這只風箏,眼睜睜看著你嫁給了別人。”
周芙閉上眼睛,起身,再朝他跪了下去:“皇上別說了,在我心里,您是我的兄長。”
“可我不想做你的兄長。”
丟開風箏,元嘉帝走過來,雙手扶起周芙單薄的肩膀,強迫她抬頭看著自己:“或許小時候,我也把你當妹妹,可你長大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想要你,阿芙,十二年,我忍了十二年,如今我都快四十了,我不想再忍,不想看著你再嫁給旁人。”
周芙別開臉,面露苦澀:“誰說我要嫁給旁人了?旁人疑我不安寂寞所以歸家試圖改嫁,皇上也信了嗎?可我沒有,我沒想改嫁,我只是想做回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請示任何人,不必擔心被人非議還要連累夫家長輩。”
元嘉帝默默地聽著,這也是他第一次聽她說她歸家的理由。外面的謠言他自然不會信,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她現在是周家二小姐,他可以接她進宮。
“你不嫁旁人,在你心里,我可是旁人?”元嘉帝捧過她的臉,面露悲涼,她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他就認識她了,她若敢把他當旁人……
云海居、東宮里的相處,周芙還記得,她看著元嘉帝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由衷道:“皇上不是旁人,我把您當哥……”
她沒說完,元嘉帝呼吸一重,突然吻了下來。
這是一個壓抑了十二年的吻,霸道而灼.熱,迫切卻又青澀,帶著一絲試探,怕她不喜,卻也不容她躲。他緊緊地將她壓在懷里,失而復得,無論她的手如何抗拒推搡,元嘉帝都不許她逃脫。
周芙掙不開他,腦海里盤旋著他帶過來的風箏。
真的藏了十二年嗎?
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他從來都不是外人,她不怪他,只心疼他。
可不合適就是不合適,有太后在,有宮墻在,她未嫁前不會選擇他,現在更不會,縱使他有深情,她注定承受不起。
元嘉帝雖然禁錮了她的人,此刻心中卻沒有色./欲,他只是想讓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周芙的淚讓他惶恐地松開手,真的對上她淚韉難郟元嘉帝有瞬間的悔恨,恨自己傷了她。
“我只把您當兄長,今天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皇上以后也別再來了吧。”
周芙低著頭道,言罷匆匆離去。
元嘉帝回頭,看著她像一只白色的蝶,飛出了他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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