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州,澎峪縣。
厚重烏云壓在頭頂,豆大的雨粒砸進黃泥地,碎木雜草與砂石混合成渾濁泥漿,從無數條山坳之間涌入珊嶺河。
本就不大的河流,在雨勢之下漫出了河道,沿河兩岸泥水橫流,把原本雜草叢生的道路淹沒成了泥濘沼澤。
左凌泉身披蓑衣,牽著韁繩在泥地里緩慢前行,走向遠處的縣城;持在手中的油紙燈籠在風雨中搖擺,時明時暗,就如同河邊搖搖欲墜的枯木般,隨時都可能被滾滾泥流淹沒。
姜怡坐在馬背上,同樣披著蓑衣,雨珠砸在斗笠上噼啪亂響,只能縮著脖子才能避免雨水滲入脖頸;團子也縮成了一個球,躲在斗笠下面。
離開臨淵城,兩人為了盡快為民除害,用了六天時間,趕到了澤州。
澤州地處大燕王朝東南,距離京城也就千余里,但地勢不好雨水又太過充盈,一年之中半年都在下雨,百姓聚集地較少,修行宗門更是罕見;因為官府管制力量不足,反倒是行走的江湖人比較多。
過來就遇上連日陰雨,姜怡被淋得貼身小褲都濕透了,坐著十分難受,她頂著雨幕眺望遠方,開口詢問道:
“前面就是澎峪縣了吧?”
左凌泉停下腳步,拿出輿圖看了眼:
“再走兩里多,應該就到了,這輿圖不準,哪里難走標哪里。”
“輿圖是兵家重器,能放在市面上賣的必然有偏差,能勉強找到地方就不錯了。”
姜怡瞧見左凌泉渾身更凄慘,也有點心痛未婚夫:
“你累不累?要不上來坐著,我來牽馬探路。”
左凌泉自然不累,五行親水,在暴雨之中還挺舒服的,雖然滿地泥漿有些難走,但他哪舍得讓媳婦淌泥地牽馬,搖頭道:
“多謝公主殿下厚愛,公主千金之軀,豈能給駙馬牽馬。”
姜怡聽見這恭維話語,輕輕“哼”了聲,眼神兒還是挺滿意的,柔聲道:
“我可不是厚愛你,都是修行中人,俗世身份該放下了,結伴出來降妖除魔,哪能讓你一個人出力。”
左凌泉笑道:“公主要是想出力,待會到了縣城,找個地方住下,給我搓澡捶背犒勞一下就行了。”
姜怡眉頭一皺:“你想得美,你給我搓……不對,你想都別想,咱們一會開兩間房子,我和團子睡。”
“嘰”
“出門在外的不安全,這幾天都在趕路,我有點累,睡熟了疏忽大意怎么辦?”
“那你不睡就是了,在外面守夜,你靈谷的修為,不睡覺又不會累死。”
“地主家的驢子都不敢這么使喚,公主就不怕把我惹毛了,待會……”
姜怡還真有點怕,不過嘴還是硬:
“待會怎樣?”
“呵呵……”
“你笑什么?有本事把話說明白,我現在就告訴小姨……”
兩個人就這么隨意瞎扯,往前又走了兩三里,來到了澎峪縣的老城墻之外。
澎峪縣距離郡城有百余里,偏遠小縣,房舍不過千戶,住的都是當地人,只有些許江湖人會經由此處,前往郡城。
左凌泉接下的差事,便是澎峪縣的衙門上報,事情發生在縣城北側的大黃嶺一帶,未曾進入縣城打聽,也不知具體細節。
三更半夜,暴雨傾盆。
左凌泉牽著馬在城門外停下,跺了跺腳,甩去靴子上的泥巴,看向城門。
縣城的城門洞里,城門破了個大窟窿,從痕跡來看已近有些年頭,前后也看不到守門兵役。
黑黢黢的縣城里,暴雨聲遮掩了所有聲息,街面上積蓄了雨水,遠處的縣城中心,有幾道從窗戶里照出來的幽暗光束,瞧不見半個活人。
“這地方,怎么鬼氣森森的?”
姜怡翻身下馬,抖了抖黏糊糊的裙子后,表情認真了些,從左凌泉手上接過黃皮紙燈籠,湊到破爛城門前。
城門的木板滿是扭曲紋路,還有一大片烏紅痕跡,以及幾道黃紙符。
黃紙符用漿糊沾上,并未沾牢,被夜風吹得左右搖擺,發出‘嘩嘩嘩’的響聲,讓夜雨之下的縣城更多了幾分詭異。
左凌泉表情凝重,左右看了看,開口道:
“這地方陰氣好重。”
“你感覺的到陰氣?”
“感覺不到,但是脊背發涼。”
姜怡其實也覺得心悸,她提著黃皮燈籠,湊到城門跟前,用沾水的手指,在烏黑痕跡上涂抹,然后湊到鼻子前聞了聞。
左凌泉見狀叮囑道:
“當心有毒。”
“不用你提醒,你老實注意周邊。”
姜怡仔細聞了下——烏黑痕跡帶著一股腥臭。她皺起眉來:
“是血跡,不是人血。”
左凌泉站在跟前,手按劍柄掃視城門外烏漆麻黑的灌木林,詢問道:
“獸血?”
“不是兇獸的血,聞起來像是狗血、雞血之類的。”
姜怡以前執掌大丹的緝捕司,對兇獸、民間鬼怪的案子接觸不少,對這些方面的了解,還真比自幼不敬鬼神的左凌泉多,她解釋道:
“民間百姓驅邪,都喜歡用這些玩意,在門上貼黃符也是驅邪的常用手段,這地方恐怕鬧過鬼。”
左凌泉聽聞此言,拿出案卷看了看:
“卷宗上面寫的是‘似有兇獸作亂’,沒提到鬧鬼的事情。”
“偏遠縣城的百姓,哪里分得清兇獸鬼怪,以前白鹿江里鬧兇獸,把人往水里拖,就被百姓誤認為成了水鬼;我們來調查解決問題,要是卷宗上都寫全了,還要我們過來作甚?”
“倒也是。”
左凌泉收起卷宗,牽著馬和姜怡一起穿過城門上的破洞,來到黑黢黢的小縣城里。
夜間雨勢很大,凹凸不平的街面上全是積水。
姜怡提著燈籠坐在前面,行走間左右打量;左凌泉從馬側抽出了油紙傘,遮在兩人的頭頂,側耳傾聽周邊的細微動靜。
嘀嘀噠噠——
冰冷雨珠砸在傘面上,順著傘骨滑下,又被街上的橫風,黏在了蓑衣之上。
小鎮上看不到人影,氣氛確實有點陰森,團子都不敢叫了,只是縮在姜怡脖子跟前,小心望著。
姜怡往前走了一截,并未發現異樣,正想說話,卻見身邊的左凌泉豎起手指,示意禁聲。
她屏息凝氣,側耳傾聽,噼里啪啦的雨幕之間,隱隱傳來:
“嗚嗚……嗚嗚……”
好像是女人低聲哀泣的聲音。
左凌泉頓住腳步,輕聲道: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要不白天再過來?”
姜怡把心底情緒隱藏得很好,表情平靜,猶豫了下: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們就是來降妖除魔的,嗯……前面鋪子有燈火,先過去看看吧。”
左凌泉倒是不怕,只是覺得氣氛有點古怪,他見姜怡不害怕,便拉著姜怡的手快步往前行走。
只是兩人剛沿著街道,走出不過十余丈,街畔烏漆麻黑的房舍屋檐下,就傳來了‘踏踏踏——’的細微腳步聲。
兩人同時頓住腳步,姜怡抬起黃皮燈籠查看——街邊的一棟房子門沒有關,里面是亂七八糟的雜物。
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嫗,抬起兩只滿是褶子的手,搖搖晃晃走了過來。
“嗚嗚……”
老嫗年紀太大,花白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眼睛呈灰白之色,蠟黃的皮膚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猶如曬干的人皮,嘴里牙齒掉完,張嘴只能發出跑風的嗚咽聲。
彼此距離不是很遠。
姜怡抬起燈籠就瞧見這一幕,被驚得往后退出半步,佩劍也出鞘了兩寸。
嗆啷——
不過,劍還沒拔出來,就被旁邊的左凌泉按住了。
左凌泉聽出老嫗有氣息,也瞧見了老嫗臉上的一抹焦急,不像是妖魔鬼怪;他壓著姜怡的手,往回退出兩步,朗聲開口道:
“老婆婆,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嗚嗚……”
老嫗在雨地里顫顫巍巍行走,張嘴嗚咽,卻聽不清說什么,一直往前走。
姜怡眉頭緊蹙,也不敢貿然上前,只能和左凌泉往回退。
好在,遠處亮著燈火的一間鋪子里,聽見聲響,走出了一個店小二,遙遙瞧了眼這邊一眼后,連忙開口道:
“李大娘,你認錯人了,那不是你兒子。”
兩人聞言微微松了口氣,左凌泉上前扶住了老嫗。
店小二看起來還是個熱心腸,撐開傘跑了過來,幫忙扶著老嫗走回屋里,同時解釋道:
“李大娘的兒子以前在山里走丟了,從那之后腦子就不清醒,聽見聲響就往出跑,嚇到過不少走夜路的人。”
左凌泉確實被嚇了一跳,瞧見老嫗渾渾噩噩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
“家里沒其他人?”
“就一個兒子,以前很孝順,為了給老娘治眼睛媳婦都沒娶,這人一沒就只剩李大娘一個了,唉……”
店小二把老嫗扶回屋里,把門幫忙關上,又道:
“兩位看起來面生,好像是第一次來縣城,晚上雨大,要是找地兒落腳的話,可以去前面鋪子,還有間客房。”
兩人本就準備找地方落腳,當下和小二一起走向客棧,姜怡詢問到:
“我們剛從京城過來,瞧見城門上潑著血,還貼有符紙,可是城里出了什么臟東西?”
小二瞧見姜怡帶著劍,后面還跟著個牽馬的保鏢,以為是江湖世家出來的女俠,開口道:
“女俠倒是好眼力。最近城里是有點傳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砍柴的,在大黃嶺那邊撞鬼了,近些年又有些鄉親走丟,所以到了晚上沒人敢出門;城門上的黑狗血,是前面狗肉鋪子的伙計潑的,也沒啥卵用……”
姜怡輕輕點頭,又問道:
“走丟的人很多嗎?”
“進山里砍柴挖藥,難免遇上老虎豹子蛇,人丟了是常事兒,每年都會失蹤幾個;也不光是縣城,郡城還有其他地方,也有人走丟……”
姜怡對這個倒是不意外,大丹官府每年也會報上來很多失蹤的案件,要是哪年一個縣沒少人,才是真的稀奇事。
她琢磨了下,湊到左凌泉跟前,小聲道:
“我估計是此地的衙門,為了結案方便,把所有找不到的失蹤百姓,匯總在一起,瞎編了個理由給報上去了;兇獸作亂,百姓不可能是這般反應。”
“來都來了,先把事情查清楚再做定論,若只是意外走丟,沒有兇獸作亂,也是好事。”
姜怡緩緩點頭,不再多言,和左凌泉一起進入了縣城里的小客棧。
街上鬼影都沒有,客棧里面人倒是挺多。
左凌泉進入大門一眼掃去,便發現客棧大堂里面六張桌子都坐了人,全是江湖裝束,穿著也不算寒酸,看派頭就只是江湖上的大堂口出身,好像還互相認識,其中一個錦衣佩劍的中年男子,正和一個武服老者朗聲說著話:
“……宋老在澤州江湖德高望重,派個晚輩過來即可,何必親自過來?”
武服老者年紀頗大,但四肢勻稱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走外家路數的好手,對此笑道:
“拳怕少壯,碧潭山莊如今勢大,老夫十年前還能壓住,現在是沒法子了;江湖就是如此,端著輩分沒本事,遲早把臉丟干凈,還不如利落讓位給后輩……”
“宋老這話太謙虛了……”
左凌泉聽見這些言語,眼角露出幾分笑意,并沒有打擾,直接和小二走向了樓上的客房。
姜怡走在左凌泉跟前,發現左凌泉表情的變化,詢問道:
“你笑什么?那些人也是修行中人?”
左凌泉搖了搖頭:“尋常江湖人罷了。我未躋身修行一道前,在南方四郡可是江湖上的第一劍俠,出身豪門,劍術無雙,人送雅號‘七公子’;像是下面那種江湖人集會,我從來都是坐頭把交椅。”
姜怡知道左凌泉在俗世江湖很厲害,被迫進京成為駙馬人選,就是因為左凌泉在南方四郡到處浪,‘色藝雙絕’的名聲搞得人盡皆知,左家藏都藏不住,才把他送進了京城。
對于左凌泉的自賣自夸,姜怡也沒有否認,只是道:
“是嗎?當時怕是有不少俠女親近你吧?以你的脾氣,禍害了多少呀?”
左凌泉眼神無奈,抬手在姜小醋壇子的臉蛋兒上捏了下:
“我自幼愛武成癡,混江湖只是為了找人打架磨礪自身,對女人不感興趣。不信你去打聽打聽,南方四郡誰不知道我‘不近女色’?”
姜怡倒也沒有不信的意思,用胳臂肘還了左凌泉一下,然后看向走在前面帶路的小二:
“小二,下面那些人是去做什么的?”
店小二拿著鑰匙,打開一間廂房的門:
“郡城那邊有個江湖世家,在澤州坐頭把交椅,最近莊主過壽,那些人都過去赴宴;我看兩位客官也是江湖人打扮,不是去那兒的?”
“路過此處,隨意打聽下罷了。”
姜怡待房門打開,正想進入其中,發現小二準備下樓,覺得不對,開口道:
“只有一間房?”
店小二腳步一頓,回頭道:
“大廳人都坐滿了,確實沒其他屋子,女俠若是不和同住一起,可以讓他來大堂打個地鋪湊合一晚。”
姜怡話語一噎——她哪里好意思讓左凌泉去睡大堂,而且左凌泉跑了,她一個人多害怕;可她也不能當著小二說‘算了,我和他睡一起吧’。
左凌泉暗暗搖頭,從袖子里取出一錠銀子,很熟練地丟給店小二:
“我們自己安排吧,小二哥幫忙燒一鍋熱水。”
“哎喲公子給多了。”
“賞你的。”
“謝公子……”
小半個時辰后。
客棧房間里,雨打窗沿噼啪作響,讓屋里里更顯幽靜,僅能聽見‘嘩啦——’的撥水聲。
寬松裙裝和連體的銀鱗軟甲搭在屏風上,團子也蹲在上面,按照姜怡的叮囑,認真盯著門口。
姜怡坐在霧氣騰騰的木桶里,用手揉著白皙如玉的肌膚,動作很小,仔細聽著走道里的動靜,不時還小聲問道:
“團子,他沒進來吧?”
“嘰。”
團子搖頭如撥浪鼓。
姜怡暗暗松了口氣,繼續清洗。
可好久沒聽到左凌泉的聲音,又怕左凌泉出事兒,姜怡忍不住又開口道:
“左凌泉?”
吱呀——
門當即打開了,隨叫隨到。
姜怡眼神微驚,連忙縮進了木桶里,羞急道:
“誰讓你進來的?”
左凌泉走進房間,把門關上,眼中有點莫名其妙:
“公主不是叫我嗎?”
“我……本宮就是看看你在不在,你吱個聲不就行了?快點出去,我還沒洗完。”
左凌泉在門外等了近兩刻鐘,還以為姜怡早洗完了。都已經進來了,他也沒有再出去的意思:
“隔著屏風,我又不亂看。衣服都濕透了,站外面和傻子似的,公主自己洗得美美的,總得讓我換身干衣裳吧?”
姜怡躲在浴桶里,沉聲威脅道:
“你出不出去?”
踏踏踏——
腳步聲往屏風走來,團子也嘰嘰叫了兩聲提醒。
姜怡眼神頓時慌了,連忙改口:
“不出去就算了,我懶得理你。”
左凌泉這才滿意,回身走到桌前,脫下蓑衣和外袍,因為待會還得洗澡,他并未穿上干衣裳,僅穿著薄褲在椅子上坐下,打量縣城周邊的輿圖,同時詢問道:
“公主,屋里就一張床鋪……”
“本宮睡床,你睡地上。”
“你怎么不說話?……我睡地上也行,你牽馬走這么遠,也挺累的,犒勞你一下……”
“要不……”
“你想得美。”
“我就躺著,不亂動……”
“我信你個鬼。”
左凌泉沒想到姜怡反應如此迅捷,輕笑了下,也不逗她了。
屏風后面水聲響動了片刻后,稍許,搭在屏風上的銀鱗軟甲被拉了下去,很快,姜怡擦著頭發從屏風后走了出來。
銀鱗軟甲防護極為嚴密,緊貼著身體曲線,腦后還隱藏著兜帽,只要再戴上搭配的銀色面具,渾身上下無死角,直接當作緊身衣穿也沒事兒。不過姜怡肯定不會穿成那樣站在左凌泉面前,外面還是套著紅色的睡裙,從脖子到腳捂得嚴嚴實實,只能看到水嘟嘟的臉頰。
姜怡剛走出來,就瞧見左凌泉赤著上身,連忙偏過頭:
“你怎么不穿衣裳?”
“又不是沒看過。”
左凌泉站起身來,上下掃了眼,打趣道:
“都到客棧了還穿著軟甲,公主不熱嗎?”
“出門在外,甲不離身,真出事兒我總不能現場換衣裳。”
姜怡瞧見左凌泉走進屏風,以為左凌泉和上次一樣,要幫她倒水,還有點不好意思,想去搭把手,哪想到還沒走進屏風,就聽見入水聲。
嘩啦——
姜怡表情一僵,繼而臉色漲紅,隔著屏風道:
“你這廝……我用過的洗澡水……”
“知道呀,挺香的,還放著花瓣,真是講究……”
“你!”
姜怡張了張嘴,想進去制止,可這時候她哪里敢進去,只能惱火道:
“用女兒家的洗澡水,你不嫌害臊啊?”
左凌泉坐在熱氣騰騰的木桶里面搓澡,含笑道:
“出門在外別講究這么多。話說我在洗澡,公主準備就在旁邊看著?要是真閑著沒事兒干,可以進來幫我搓個背啥的……”
“你!”
姜怡拿左凌泉毫無辦法,又阻止不了,只能忍氣吞聲,轉身往外走去,但還沒走兩步,后面就傳來:
“別亂跑,這地方有點古怪,注意安全。”
姜怡知道這個地方古怪,想想還是頓住腳步,回身來到圓桌旁坐著,拿起左凌泉放下的輿圖查看。
只是她剛坐下不到片刻,就聽見屏風后面傳來:
“嗯哼哼……哼哼……”
姜怡莫名其妙,抬起頭來,輕輕一拍桌子:
“你哼哼個什么?”
“唱歌啊,洗澡不唱歌,那澡不是白洗了。”
姜怡都有點后悔和男朋友一起出來了,她只能當作沒聽到,研究起大黃嶺一帶的地形。
大黃嶺在縣城北側,距離約莫四十來里,屬于荒山野嶺,翻過群山就到了郡城,從輿圖上也看不出太多東西。
姜怡拿出毛筆,按照沿路過來的山水走向,推測出大黃嶺一帶的大概地形,在輿圖上標記出明日要調查的路線;尚未畫完,就隱隱聽見窗外的街道上傳來:
“李大娘,你怎么又出來了……”
姜怡微微蹙眉,放下毛筆,起身來到窗口,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看向城門處的街道。
外面暴雨如注,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店小二提著的燈籠照亮了周身丈余距離。
方才遇上的老嫗,又被店小二扶了回去,而旁邊果然有個剛進縣城的人。
姜怡蹙眉仔細打量——人影輪廓看起來是男子,穿著青色長袍,手里撐著一把油紙傘;光線太暗看不清面容和年紀,但此人身上很干凈,完全不像是雨夜趕路的樣子,但從店小二的反應來看,也不是縣城的人。
除此之外,姜怡還發現,那人持傘的左手,好像戴著手套。
她正想看仔細些,就發現那人微微抬起了油紙傘,目光轉向這邊。
姜怡沒想到對方警覺性這么高,察覺不妙,想要收回目光,但就在此時,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則把窗戶直接推開了。
姜怡正想推開渾身濕嘟嘟的左凌泉,卻見左凌泉從窗戶探出頭去,大聲道:
“李大娘怎么又出來了?雨這么大可別淋出病來。”
店小二正扶著老嫗回去,聞聲無奈道:
“有人路過就往出跑,年紀大了也不聽勸,唉……”
左凌泉隨口聊了兩句,就關上了窗戶,手依舊捂著姜怡的嘴,低聲道:
“別亂說話,裝作在行房。”
姜怡眼神錯愕,不過也沒亂掙扎,被左凌泉直接摁到了旁邊的床榻上,晃動床鋪,還瞧見左凌泉色色地說道:
“哪兒來到鬼,就是來了個外來人,把李大娘引出來了,娘子別怕,咱們繼續……”
姜怡臉色漲紅,卻咬著牙強行忍著,配合道:
“死相……”
咯吱咯吱……
很快,窗戶下面的街道傳來了腳步聲,以及店小二的招呼:
“實在不好意思,客滿了,客官要是找落腳的地兒,可以往前走一條街,還有一家客棧……”
“多謝。”
回應聲傳來,聲音很年輕,當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
幾句交談后,腳步聲漸行漸遠。
左凌泉壓著姜怡晃床鋪,不時還在臉蛋兒親兩口。
姜怡強行忍著配合著,直到床快被晃散架了,她才小聲道:
“人走了沒有?”
左凌泉側耳聆聽許久,知道方才那人殺了個回馬槍,不過最后還是離開了。他低頭看著姜怡,輕聲道:
“以后發現有異樣,別直接盯著人看,要用余光。”
姜怡曉得這個道理,但方才黑燈瞎火,距離十幾丈,她從窗戶縫里看人,完全沒料到對方也能察覺。她蹙眉道:
“方才那個人不對勁兒,大半夜過來,店小二不認識,說明不是附近的人;外面路上全是泥水,他身上卻很干凈,要么是坐車過來的,要么就是用了什么法子,沒讓泥水沾身,而且警覺性好高,絕對是修行中人。”
左凌泉也是發現了異樣才出來,他想了想道:“根本沒有腳步聲,只能從雨珠落下的變化察覺到存在,修為還不低。”
“這地方是不毛之地,怎么會來修行中人?”
“修行中人到處都有,只是很難發覺罷了;可能只是擦肩而過,被你目光驚動了,和我們不一定有關系。”
姜怡微微點頭,又琢磨了片刻,才收回心神,看向壓在身上不起來的左凌泉——剛洗過澡,出來得很急,所以……
“呀——你這廝……”
姜怡先是瞪大雙眸,又連忙閉上眼睛,羞惱中帶著驚慌:
“你起來,你要是敢對我……”
手腳胡亂掙扎,想推又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左凌泉翻了個身,躺在了床鋪外側,把被褥拉過來,蓋在了兩人身上,打趣道:
“公主穿著軟甲,連劍都捅不穿,我能如何?”
姜怡連忙用被褥裹住自己,用腳兒把左凌泉往床下面蹬,羞急道:
“你下去,你……”
左凌泉平躺在枕頭上,閉上眼睛道:
“我注意著周邊,公主安心睡覺即可,此地不太平,我就算想對公主不懷好意,也得考慮當下處境不是。”
姜怡知道左凌泉這時候不會亂來,可兩個人睡一張床,左凌泉還沒穿衣裳,和亂來有什么區別?
她蹬了幾下蹬不動,只能縮到了里側的墻邊,本想盯著左凌泉,卻又沒法去看赤身的男子,只能閉眼斥道:
“你好歹穿件衣裳,萬一待會真打起來,你難不成準備光著和人打架?”
左凌泉覺得也是,聽從了吩咐,套上了薄褲,重新躺好,又把被褥拉了拉:
“被子給我點,冷颼颼的。”
“你還怕冷?”
“能蓋被子為什么要硬扛著?”
姜怡咬了咬銀牙,只能抬手放出了一些被子。
左凌泉笑了下,又湊到跟前,和姜怡并肩躺在一起,懷里抱著佩劍,閉上了眼睛。
姜怡莫得辦法,其實心里也覺得靠在左凌泉身邊安全,也不再多說了,只是轉了個身,背對著左凌泉,開口道:
“團子!過來睡覺。”
“嘰”
團子正在玩著左凌泉放在桌上的小瓷瓶,聞聲就煽著翅膀飛過來,落在了姜怡的跟前。
姜怡抬手把團子抱在懷里,小聲道:
“你敢亂動,我就把團子腿打折,我看你回去怎么和湯狐媚子解釋。”
“嘰?!”
團子如遭雷擊,只覺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
姜怡說完后,又抬手悄悄喂給團子一粒鳥食,然后才安心地閉上了雙眸……
夜雨下的小縣城,只有零零星星的幾處燈火。
伏龍山當代青魁許墨,撐著油紙傘,站在城中最高的建筑上,眺望著遠方的客棧窗戶;等待良久,沒見人出來尾隨后,他打消了戒心,把目光投向了城中的幾處亮著火光的房舍。
伏龍山、天帝城、鐵鏃府,是南方九宗三元老,其中伏龍山資歷最老,在九宗誕生之前就存在。
南方之主竊丹掙脫天道束縛,引發了滅世之戰,大戰過后,南部原有的仙家宗門幾乎全軍覆沒,再難成體系,殘余修士互相抱團,逐漸形成了目前的格局。
在上古時期,修道之人比較傳統,主修‘精氣神’,和如今的術士類似,主要研究各種奇門術法,閑時煉丹、畫符箓等等;修煉之所也都在山上,隱于世外,從不在凡夫俗子面前現身,和如今百花齊放的修煉路數區別很大。
一場浩劫席卷整個玉瑤洲,無論仙凡都難以置身事外,俗世王朝結盟出兵盡微薄之力,待在深山老林的各方老祖也都冒了出來,等一場大戰打完之后,想再回到山上就不容易了。
當時大半修士選擇扶持各大王朝,重新組建人間秩序,慢慢演變成了鐵鏃府和天帝城兩個龐然大物。
還有部分比較傳統的修士,打完仗想‘事了拂衣去’,就抱團跑到了伏龍山隱居不問世事,修行之法也比較傳統;不像其他宗門那般,為了‘修力’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還冒出‘劍修’這種不求長生求殺生的異端。
在玉瑤洲,伏龍山看其他宗門,就好似一個得道高人,看待一堆走邪門歪道的不良少年;而其他宗門看伏龍山,則是改革創新的優秀青年,看待一幫子抱著‘之乎者也’不撒手的古板老學究,反正雙方都不怎么順眼。
伏龍山確實古板守舊,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可不代表不好用。
九宗境內,論殺人的手藝,伏龍山可能弱于其他兩家元老,但論起降妖除魔、奇門陣法,伏龍山的地位沒有絲毫爭議,當之無愧的九宗第一。
而到了現在這個修士遍地走的世道,伏龍山的弟子依舊秉承傳統,以降妖除魔為主業,畫符煉丹看風水為副業,連衣服都是上古時期常見的青色道袍,不怎么喜歡和新派修士交際。
許墨是伏龍山當代青魁,此次來大燕王朝,是受師門之命,參加幾個月后的九宗會盟,時間尚早,便獨自在大燕游歷,除魔衛道做些分內之事。
到澤州來,自然是聽說了這地方有陰物作亂,過來看看是什么東西。
許墨撐著油紙傘,在房舍頂端環視一周,目光鎖定了縣城邊角的一個宅院——宅院里燈火通明,隱隱有銅鑼法鈴之聲傳來。
許墨無聲無息來到宅院的附近,低頭看去,卻見院落之中生著火盆,幾個婦人在其中叫魂:
“二郎,回來咯!二郎,回家咯……”
院子的堂屋里,擺著兩尊木雕神像,神像是臨淵尊主和青瀆尊主,一人持劍一人持锏;不過在俗世百姓之中,這兩人被稱為‘河神老爺’和‘武娘娘’,大多百姓的門神也是這倆,到了大燕朝西南邊,‘河神老爺’才會換成‘山神老爺’,也有三個一起供奉的。
神像前面,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道士,穿著八卦袍,手持法鈴轉圈做法,念的口訣是招魂的法門,但幾千年傳下來,早就歪得不成樣了,自然也沒啥效果。
許墨暗暗搖頭,也沒驚擾院內的百姓,轉身來到院子后面的一間房屋里,打開門進入其中。
房門上著鎖,屋子里一片狼藉,一個農夫打扮的漢子,抱著腦袋縮在墻角瑟瑟發抖,不停念叨:
“鬼啊……有鬼……”
對于進來的人,也沒什么反應。
許墨抬眼一瞧,就知道是魂兒被嚇掉了,凡人未曾修煉,神魂太脆弱,遭受極度驚嚇會出現損傷,不發瘋就變成白癡,靠藥物基本治不好。
許墨走到跟前,手腕輕翻取出一個銅鈴,輕輕晃動,抬手默念法訣。
叮叮叮……
很快,縮在墻角的漢子,空洞的眼神就恢復了些許神智,茫然地看向前方。
“你看到了什么東西?”
“鬼……厲鬼……渾身是血,在滴水……山神廟里……”
“長什么樣?”
“是……是李……李……我認識……”
許墨輕輕嘆了口氣,收起法鈴,轉身出了屋子;漢子也失去意識,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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