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甘咧了下嘴角,開口道,“等過些日子作坊開起來,以后甜品制作都在作坊完成。作坊和鋪子的事會完全分開,各自管理。作坊里的人會直接接觸到甜品制作秘方,必須簽身契,鋪子里的人便不必。”
老族長聞言一喜,這可太好了。
其實他之前心里也揣著這個問題,要是讓孫子賣身為奴,即便能重新當上掌柜,此事也要三思而后行。
此事也是他回家后細想才反應過來的,不管怎么樣先談談再說。
他本來想井甘若是瞧不上大朗便算了,若愿意留他,再提簽身契的事不遲。
沒想到這家伙上來便拋出這件事,還一副欠扁的口吻。
此時聽井甘說不必簽身契,便是什么問題也沒了,恨不得直接跪下來求她把大朗留下來。
別說掌柜了,便是讓他從伙計干起也成。
心中雖激動難耐,但到底不是沖動的小伙子,還是很能穩得住的。
眼角皺紋里的笑卻都透露出了他的歡喜和期待。
大朗對井甘的回答顯然也很滿意,終于收斂了傲氣,用柔緩些的語氣再次開口。
“你若有什么問題,請問便是,我定據實以告。”
大朗一開口就扔了個雷,井甘自也不能落后,也跟著拋出一個雷。
“你在茶園干了二十多年,為何被辭退?”
老族長也微微蹙起眉,緊張地看向自己的孫子,眼中充滿期待。
這個問題也糾纏了他們全家好些年,可一直得不到答案。
井甘作為主家,詢問手下人過往的經歷是很正常的,更何況是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更是要問清楚了才能決定到底要不要留用他。
大朗來之前就應該有心理準備會被問到這個問題,臉上雖無驚訝,卻也久久難以開口。
老族長急得額頭直冒汗,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難得井甘不偏聽偏信愿給他解釋的機會,若錯過了這輩子怕是就要爛在地里了。
他都已經快四十了,年齡也不算小了,還有妻子孩子要養,再拖下去更沒有出頭機會了。
“你快說呀,到現在還藏著掖著。不管犯了什么錯,大大方方說出來,以后改正,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你這么不吭不響的,讓別人怎么想。”
老族長見他始終耷拉著眼皮無動于衷,氣得揚起拐杖就想給他幾下,卻被井甘攔住了。
“族長,我想和他單獨談談,可否?”
老族長看看自己孫子,氣得鼻腔里直發出哼哼聲,拐杖用力往地上杵了杵,客氣地朝井甘回了一聲,“自然可以。”
井甘便出聲招來樟子嬸,“請族長到堂屋喝茶,大朗哥隨我來。”
井甘由阿蘭推著進了自己屋里,大朗跟在后面,在桌前落座,手指有些不安地輕輕摩挲著袖口。
“現在族長不在,你可以說了吧。有些對家人不好說的話,對不相熟的人反倒容易開口。”
大朗掀開眼簾瞧著不遠處的少女。
這少女如今在留仙縣太過聞名,便是不認識也聽說過她的事跡,可用傳奇來形容。
這樣一個驚才絕艷的少女與孫家有著親戚關系,在地動時又幫了大家不少忙。
不僅下坡村,連周圍好幾個村子的人無不羨慕他們,有這樣一門親戚。
說起來也好笑,一個還未及笄的少女,居然就成了他們家的靠山。
“你也是有見識的人,不妨與你直說,日后我們一家是會搬出留仙縣的,所以鋪子需要找人來管。我選中你一是因為你是孫家人,大家都是親戚,更放心一些。
二是看好你的能力,二十五歲就當上了掌柜,被辭退后前東家的生意緊跟著就一落千丈,一年后搬離了省城,這些都足見你的優秀。”
井甘悠悠地說著,嘴角始終抿著淡淡的笑意,眉眼不動。
大朗則是微愣了一下,她把自己都調查清楚了,連他前東家如今的情況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井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雖然大家是親戚,但既要用你,自要把你調查清楚,這是規矩。”
說著井甘從容的面容漸漸嚴肅起來,雙眸也染上了一層厲色。
大朗只覺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起來,氣氛莫名透著一股沉重感。
“我不是個好脾氣的爛好人,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你要想好,凡是第一次機會沒抓住的,那就徹底沒機會了。我雖看好你,但不是非你不可。我手里拿著錢,有的是大把掌柜任我挑。”
明明是個小丫頭,氣場全開的時候竟這般有壓迫力,比他在省城見過的許多大老板還要有氣勢。
用甜美柔軟的嗓音說著最霸氣的話,卻絲毫不感覺違和,反而讓人心驚。
若不跟著她的話做,必然會后悔終身。
“我要說的只有這些,現在,到你選擇的時候了。你未來的命運就掌握在此時此刻,你自己的手中。”
井甘倏地咧開嘴露出甜甜一笑,雙手朝前攤了攤,一副純真柔弱的表象。
大朗卻看得膽戰心驚,后脊生涼。
他發現自己小瞧了這個少女,她比自己想象的還能掌控人心。
今日他若不能抓住這次機會,將來無數個夜晚他都會在懊悔、自責中度過。
何等誅心啊!
大朗舔了舔干燥的雙唇,閉了閉眼,記憶回轉到五年前。
他之所以被前東家辭退,根本不是因為做假賬私吞銀錢,而是和前東家的小妾有了私情。
他常年居住在省城,而他妻子留在鄉下伺候公婆和爺爺,夫妻倆兩地分居,難免寂寞。
加上前東家對那小妾也十分冷淡,已然將她遺忘拋棄。
兩人同病相憐,漸漸地便發展出了不為人所容的戀情。
他與妻子是親戚介紹,沒見過面就成親的,相敬如冰卻無甚感情,對那小妾卻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男女之情。
他本以為兩人是兩情相悅,是對被身份阻攔的苦命鴛鴦,才只能偷偷相見。
后來相處久了他才發現,那小妾對他不過利用而已,攛掇他從鋪子里挪錢給她。
他察覺到小妾本意不善,發現她真面目后便忍痛與她斷了關系,卻不想她之后又勾搭了茶園里的二掌柜,直接被前東家抓了現行。
私通被抓,小妾自知死路一條,便喪心病狂地把他也拉下了水,抖出與他也曾有過私情。
小妾與外人私通,何其丟人的事,前東家為保顏面,便尋了其他借口將他辭退。
緊緊只是辭退,已經算是全了二十來年的主仆情分。
聽完事件始末,井甘只問了一句,“這些事你可告訴了你妻子?”
大朗沉默了片刻,歉疚地點了下頭,“家里只有她知道。她是個賢惠的好女人,是我對不住她,虧欠了她太多,所以我告訴了她,愿意接受她所有的指責和怨怪,只求和她重新開始。”
“你夸她賢惠,所以她原諒你了。”
和一個小姑娘談論自己的情感問題,大朗作為一個快四十的大男人,總感覺怪怪的,臉皮忍不住有些燙。
“能娶到她是我這輩子的福氣,我會……”
井甘抬手打斷他的話,不想聽渣男被渣后的懊悔自白。
她道,“你是個渣男,但工作態度算端正,明天開始去鋪子工作吧。”
其實井甘調查他的時候,就已經從他的前東家那知道了他被辭退的真正原因。
之所以一定要他親自說出來,就是想看他會不會掩蓋錯誤,推卸責任。
結果還不錯,他還算是個敢作敢當的人,如此她也才能放心將鋪子交到他手里。
事情說完了,井甘便端茶送客了。
大朗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問了一句,“什么是……扎男?”
“負心漢、陳世美、薄情郎、破鞋、白眼狼、花心大蘿卜、不是好東西……”
“夠了,了解了。”
井甘一口氣說出數個近義詞,大朗尷尬地讓她打住,臉紅脖子粗地逃也似離開了屋子。
任他在商場修煉多年,此時也控制不住地羞紅了臉。
他感覺這輩子都忘不了今天的尷尬。
井甘的房門關上了,老族長瞧孫子出來,迫不及待地趕忙從堂屋里迎出來,拉住他小聲地問,“怎么樣啊,可留下你了?”
大朗點了點頭,這會都沒心情體會重新當上掌柜的歡喜,只埋著頭不想讓爺爺看到他難堪的樣子。
老族長也沒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只歡快地一撫掌,滿是褶子的臉笑開了花。
“太好了,蒼天有眼。我得好好跟小甘倒個謝。”
說著便想去敲井甘的門,被大朗及時攔住了。
“人家休息了,別去打擾,先回去,以后有的是機會。”
老族長想想也是,便笑呵呵地跟著孫子離開了井家。
井甘下巴擱在桌子上,盯著井和瞧了小半個時辰。
井和一旦認真做起事情來,外界發生什么都打擾不了他,專注地一眨不眨盯著手里的刻刀。
在桌子左上方則放著一張畫紙,上面詳細畫著制作吉他的每一個步驟,和各種尺寸。
井和已經完全沉浸在這樣不曾見過的新奇樂器中無法自拔,井甘喊了他好幾次都沒反應。
井甘嘴里不停吃著蛋糕,一口接一口,不一會碟子里的蛋糕又空了。
她轉頭將空碟子塞到阿蘭手里,示意他再去拿一個,阿蘭朝她豎起三根手指,無聲表示拒絕。
都已經吃了三個了,不能再吃了,眼見著等會就要吃暮飯了。
井甘唇角往下拉了拉,正好聽到孫小娟他們回來的聲音,只好作罷。
“大哥,別弄了,休息會吧,明天接著弄。”
井和沒理她,還在揮舞著刻刀埋頭苦干。
井甘小心地戳了戳他的胳膊,半天井和才抽出神來,抬眼朝她看來。
“甘甘妹妹,這個真的能發出聲音嗎?”
“當然了,這是樂器,可好聽了,等做好了我彈給大哥聽。”
“那我可以和甘甘妹妹一起彈嗎?”
井甘笑了起來,道,“大哥想學?”
井和點了點頭,笑得格外燦爛。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經常聽到甘甘妹妹唱歌,我也想跟甘甘妹妹一起唱歌,一起彈吉他。甘甘妹妹喜歡的東西我都想學。”
井甘心頭溫暖地拉著大哥的手,能夠摸到他手上許多使用刻刀留下的傷疤。
但他從未因為傷到手而哭鬧過。
“那到時你和阿蘭一起學好不好,我們就可以三個人一起彈一起唱,豈不是更熱鬧。”
“好耶,我喜歡和阿蘭一起學。”
井和歡快地拉起阿蘭的手,半舉在空中晃來晃去,阿蘭也因他的話溫柔地笑起來。
“那大哥可要有的忙了,不過也別著急,慢慢來才能做的精致。”
三人在這聊著天,孫小娟卻叉著腰在院子里罵起人來。
井甘從窗戶里望出去,這才發現孫小娟臉色不好,像是受了氣,來來回回在院子里踱步,嘴里更是喋喋不休。
聽了幾句井甘就知道了,那個說親不成的張媒婆又找上門來了。
“她怎么還有臉來,今天又和你說什么了?”
香巧倒了杯涼茶給孫小娟,讓她降降火。
孫曉娟剛喝了兩口,見到井甘,將杯子還到香巧手里,立馬氣哄哄地講起來。
“呵,你覺得她沒臉來,可耐不住人家臉皮厚啊。你知道她今兒和我說什么?一口一個殘疾……”
孫小娟在氣頭上,一時有些口不擇言,猛然想起話中所指的就是小甘,瞬間住了口。
“你別管了,我明天就給她好看。”
孫小娟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聽說她最近又在給人做媒,她那種人給人做媒豈不是要誤人一生,我明兒就好好去提點提點她,教教她怎么做人。”
說著就擼起袖子進灶屋幫樟子嬸做暮飯去了。
第二天井甘睡了個懶覺起來,就聽小新說夫人一大早去找張媒婆算賬了。
她沒直接找去張媒婆家,而是跟著張媒婆去了她這兩天新接的請她說親的男方家里,在那男方家里把張媒婆做過的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
張媒婆當場便被人家趕出了門,請她說親的事也就泡湯了。
張媒婆和孫小娟直接在大街上對罵起來。
孫小娟一點都不怵,氣勢昂揚地將張媒婆懟了個一文不值,羞憤至極,最后只能認栽跑了。
孫小娟大獲全勝,好不開懷,這樣以后她就再不敢上門找不痛快了吧。
其實說親不成的情況很常見,有一方沒看上,拒絕親事,大家也好說好散。
主要是楊家給的媒婆錢太過豐厚,又是先給錢后辦事,事沒辦成錢就要退回大半。
張媒婆既舍不得錢,又感覺丟了臉面,這才不依不饒,非要促成這門親事,反倒適得其反,讓孫小娟越鬧越僵。
今天這一招釜底抽薪,算是徹底把張媒婆嚇怕了。
她要再敢糾纏,以后她接次生意孫小娟就搗亂一次,讓她臭名遠揚,再沒親可說。
孫小娟如斗勝的公雞般得意昂揚地回到鋪子里,大朗已經來了。
他穿了一身墨綠素錦長衫,頭發一絲不茍地高束,整整齊齊,體體面面。
但近看,還是能瞧出衣裳有些舊了,可能是以前做掌柜時留下的,放了些年頭了。
他精神看著格外明朗有勁頭,脊背也挺得筆直,走路時的步子都格外鏗鏘有力,給人十分爽利的感覺。
瞧孫小娟回來,他趕忙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禮。
“大朗見過夫人。”
孫小娟連忙虛抬了一下他的手,讓他起來。
隨和地道,“不用那么拘束,還像以前一樣叫我娟姨就行了。”
大朗和孫小娟差不了兩歲,但輩分卻截然不同。
他和井甘是一輩,孫小娟是他長輩。
“您是東家的母親,如今我在鋪子干活,拿著東家的工錢,身份便不一樣了,規矩不可廢。”
孫曉娟想想也沒再阻攔,確實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公是公、私是私,一開始便要做到公私分明,日后才能長久。
孫小娟走到柜臺后,將早就準備好的一摞賬簿交給大朗。
“我們甜品鋪子開張不過大半年,但進出賬目可不少,以后這些就麻煩你了。你做過掌柜,生意上的事比我更懂,我也就不胡亂指點了,希望我們能配合愉快,將甜品鋪子越開越好。”
“是,我定竭盡全力,不負東家的厚望。”
大朗鄭重地接過賬本,抬手摸了摸,心中激蕩振奮。
時隔五年,他終于又重新接觸到了賬本,做上了自己喜歡的工作,成為了一個店鋪的掌柜。
這機會來之不易,他會比以前更懂珍惜。
大朗一整天都在梳理賬本,計算著一天的流水大概多少,成本開銷、原材料、工人工錢等等各有多少,一月凈利潤又是多少。
將這些數據全部整理出來,同時將厚厚一摞的賬目用更加清晰明了的方式重新記錄。
不僅賬本變薄,也更加的一目了然。
孫小娟在一旁偷學,心中暗嘆,果然是專業的。
小甘真有先見之明,將鋪子交給這樣一個專業的掌柜來管理,就大可不必擔心了。
仰頭瞧瞧慢慢沉下來的天色,孫小娟回身叫著香巧、徑兒開始收拾衛生,準備打烊。
幾人正忙著,門外有人走了進來。
徑兒聽到腳步聲以為是客人,下意識笑著說了聲,“歡迎光臨。”
一抬頭瞧見進來的人,臉色立馬便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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