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住處用了晚膳,蕭千翎回自己屋子休息去了,井甘才和阿蘭說起方才畫院的事。
“你怎么會突然帶我去畫院?”
阿蘭用盲文寫道,“聽宮女議論,畫院有許多皇太后的畫。”
“你為何特意帶我去看畫,好像知道畫里能看出什么一樣。”
阿蘭笑了笑,只寫了四個字,“耳濡目染。”
每日跟著井甘,時常聽她說一些關于人心理的問題,知道通過繪畫測試心理這回事,便想著帶她來看看,說不定能發現什么。
結果誰也沒想到,畫院里的畫居然那么多,成百上千副,內容也那般的詭異。
“我看你對行宮挺熟的樣子,像以前來過一樣。”
井甘只是隨口嘀咕,阿蘭卻不自覺微微僵硬了身體。
他頓了一會,寫道,“早晨我來過一趟,知道方向。”
井甘瞥了牛皮紙上的凸字一眼,抿嘴笑起來,“原來還來打過前哨,真貼心啊。”
若是直接問宮女,或者讓宮女帶他們去,怕是會被拒絕。
阿蘭帶她偶然地路過畫院,倒是順理成章。
她笑盈盈地湊上去捏了捏阿蘭的臉,只覺手中皮膚光滑白皙,白得都要反光了,不由心生艷羨。
這白皮膚,是個女的都眼饞啊。
“那日的催眠,加上今天這些畫,這皇太后情況很嚴重啊,看來不是個輕易能攻克的難題。”
阿蘭安慰的捏了捏她的手腕,無聲表達對她的信任。
井甘回握住他的手,長嘆了口氣,“怎么樣呢,渾水已經踏進來了,跑不掉了,只能努力一試了。只要治好了皇太后,總是好處多于壞處。”
第二日中午。
井甘正在屋里用午膳,便聽外面宮女在交頭接耳悄聲議論,說蕭銘新請的那位神醫已經到了。
這回是蕭銘親自帶著人來的,看來對這位神醫十分重視。
人一到直接就去了皇太后的住處,十分迫切。
井甘隨意聽了幾耳朵,吃完飯便由阿蘭抱到貴妃椅上半躺著看書,累了直接閉眼午休。
正舒服地睡著,一連串的腳步聲攪擾她的清凈,朝她的屋子而來。
她對蕭千翎的腳步聲很熟悉,除了蕭千翎,至少還有七八個人,都是男人的腳步聲。
井甘睜開眼,微微調整了下姿勢,靜等著人來。
果然不一會,就有宮女進來稟報,說四小姐、三少爺來了。
井甘不驚不慌地抬了下手,“把人請進來吧。”
進來的人除了蕭千翎、蕭玉清,果然還有蕭銘。
剩余的人都候在屋外。
蕭銘見井甘見到自己并不驚訝,對上她嘴角清淺的笑容,心中不由有些尷尬。
她們對她千防萬防,另請神醫相看,結果最后還是束手無策,只能來找她。
蕭銘總覺她那抹淺笑帶著揶揄的意味。
“蕭大人,恕小女子不能起身行禮,還請見諒。”
今日的井甘顯然比上次相見要傲慢些,就那么坦然地躺在貴妃椅里,連坐起來端正見客的姿態都沒有。
不過今日的她也該傲慢,誰讓他們是來求人的。
“井姑娘身體不便,不必客氣。”
宮女在貴妃椅不遠處搬了三張繡錦圓凳。
蕭銘三人兀自坐下,宮人們識趣地退出了,順便關上了房門。
井甘明知故問地笑道,“蕭大人親自前來,不知可是皇太后有何不妥?”
蕭銘此時也顧不得臉面,直接開口道,“聽千翎說井姑娘愿意一試治好姑母,不知有多大把握?”
“這個嘛……醫者非神仙,萬事沒有絕對。我只能說盡全力。”
對她這樣的回答,幾人都不意外。
哪個大夫敢大言不慚地打包票一定能把病治好。
就是醫術最精湛的大夫,最普通的病癥,也有發生意外的可能。
“我有個條件,治療過程我要全程旁觀,不得對我有任何隱瞞。”
蕭銘提出這個要求時語氣十分堅定,聽得出毫無商討的余地。
井甘也沒什么不滿,之前催眠蕭玉清和顧嬤嬤已經旁觀了,再沒什么秘密可言,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并無差別。
“可以。但,我也有一個要求。”
井甘話音落,蕭銘輕笑了一下,雖沒說什么,但井甘明白他笑中的含義。
“之前蕭捕快立下承諾,若因給皇太后治病惹來麻煩,必護我到底。那是蕭捕快給我的承諾,我現在要蕭大人許我同樣的承諾。”
井甘話說出來,屋里陷入短暫的寂靜。
蕭千翎側頭看自己的父親,見他久久不開口,忍不住喚了他一聲。
卻被蕭玉清抓住手腕,搖頭制止。
蕭銘面色肅然地認真打量著眼前躺在貴妃椅上的少女,眸色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井甘也不急,耐心地等他考慮了一會,又開口道,“我覺得和之前一樣,條件、顧慮都還是事前講清楚比較好。
你們現在也知道我治療期間可能會發生的情況,如此還要我來治,那便必須答應我的要求。
來之前我不知病人是當朝皇太后,若知曉,也不一定愿趟這趟渾水。但如今腳已經踏進來,我想抽身諸位怕也不會輕易放行。
我只是為了自保,求一個保證。相對應的,保守患者病情和隱私也是我的職責。”
井甘這般直白地把顧慮擺到明面上,蕭銘眼眸不經意地瞇了瞇。
這姿態還真是熟悉。
她態度堅決,沒有轉圜的余地。
提出要求的同時也許下承諾保守秘密,如此蕭家便也能安心。
“爹,你相信小甘,她向來說話算話,絕不會泄露出去的。”
蕭千翎幫著勸蕭銘,蕭銘看了自己女兒一眼,半晌,安撫地拍了拍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好,我答應。只要你不泄露治病之事,我蕭家自也不會動你分毫。”
如此便算再次達成協議。
“我們現在可以談談姑祖母的病情了吧。姑祖母到底得的什么病?”
協議達成,蕭玉清便問起了皇太后的病情。
之前井甘雖給皇太后診斷過,還搞過一次詭異的治療,但具體什么病癥、如何治療,全然沒有表明過。
井甘動了動身子,叫了聲阿蘭。
坐在貴妃椅旁邊的阿蘭將手邊的茶小心遞給她,等抿了口茶,井甘才說起正事。
“皇太后的病蕭捕快清楚,是心病,據我之前觀察和診斷,應該是歇斯底里癥的一種。”
“些,些……什么?”
井甘又講些聽不懂,有趣的知識了,蕭千翎雙眼冒光,搬著圓凳坐到了她身邊來。
“那是什么病癥?”
蕭銘和蕭玉清聽到那奇奇怪怪的病癥名稱也是一臉驚奇,都安靜地認真傾聽著。
“歇斯底里癥是變態心理的一種,分轉化型和解離型。轉化型是以運動系統、感覺系統障礙等身體器官功能的喪失為主的類型,解離型則是以思想、情感、記憶等精神功能的解離為主。皇太后四肢僵化、麻木,視力障礙,顯然屬于轉化型歇斯底里癥。”
井甘說完這一通,就見屋里的幾人全都一副目瞪口呆、茫然震驚的表情。
連最為穩重、威嚴的蕭銘臉上也明顯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蕭千翎愣了半晌,舌頭顫抖地發出聲音,“變、變、變態?你說姑祖母她……”
井甘打斷她的想象道,“別亂想。變態心理只是對一些不常見的異常心理、病態行為的醫學統稱,不是你想象的那種猥瑣變態。”
蕭千翎聽她這番解釋,深深地吸了口氣,緊張地拍了拍胸脯。
“你說的這歇斯底里癥……到底是個怎樣的病,是如何得的?又該怎么治?”
蕭銘問在點子上,所有人緊張地看著井甘,似乎隨時準備著聽她說出什么驚世駭俗之語。
“轉化型歇斯底里癥的癥狀就是皇太后如今所表現出的癥狀。那日催眠蕭捕快和三少爺應該也看到了,皇太后的手臂、雙腿都可以自如活動,她的四肢并非因為身體病變才無法動彈,而是因為心理原因。
至于如何得的病,最可能的原因便是病人過去的創傷經歷,因為太過痛苦,便把那些痛苦情緒潛抑在了心底,讓自己不至于太過難受。這次發病則是不經意間觸發了那段情緒。”
蕭銘黑沉的眸子低垂著,喃喃自語,“創傷經歷……”
蕭玉清迫不及待地追問了一遍,“如何治?”
井甘看了雙眼晶亮的蕭千翎一眼,沉穩道,“催眠。想要根治皇太后的病,就要令她回憶起令她無法釋懷的創傷經歷,將它宣泄出來,拔除心理毒瘤,如此才能重換新生。”
幾人又沉默了下來。
井甘的意思他們都明白了,就是要讓皇太后直面自己的心結,把壓抑的痛苦釋放。
“會……痛苦嗎?”
蕭千翎皺著眉頭,滿面擔憂。
井甘沒有欺騙她,嘆了一聲,“會的。但只有如此,皇太后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蕭銘迫不及待,一談完就帶著井甘去了皇太后的住處。
還未到門口,遠遠便瞧見殿門外有個一頭白頭的人正在鬧騰,上躥下跳地。
宮人們正在把他往外趕。
“就讓我再瞧一眼,這么奇特的病癥我還從未見過,就再讓我瞧一瞧。”
“你當里面的人是誰,隨便讓你研究!還不快走,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顧嬤嬤冷著臉指揮太監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趕出去,別打擾了皇太后休息。
眼見一堆人圍上來抓自己,那白頭發人一蹦三尺高,一下子跳開老遠。
“就讓我瞧一眼,怎么這么小氣,能不能治總要給我機會研究一下,這么難得的機會……”
“趕走趕走,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
顧嬤嬤聽不下去了,發了火,太監們不再客氣,直接扛起他便往外走。
井甘慢慢走近瞧清了那人的臉,驚訝了一下,“白眉神醫。”
白眉神醫也聽見了她的聲音,朝這望來。
一瞧見井甘,連忙四肢掙扎著落了地,大喊起來,“井甘,井甘,是我是我。”
說著推開那些太監,朝井甘跑過來。
顧嬤嬤瞧井甘認識這人,也不好再阻攔。
白眉神醫幾步跑到井甘面前,驚喜地道,“你怎么也來了,也是來給皇太后看病的?沒想到你還會看病,不過也是,那些書都是……”
井甘輕咳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生怕他一個口無遮攔說漏了嘴。
“沒想到你就是蕭大人新請來的那個神醫。”
白眉神醫朝旁邊的蕭銘看了一眼,語帶不滿地道,“只讓我瞧了一眼就要趕我走,這么奇特的病,怎么也得讓我研究研究才能下結論不是。”
井甘暗暗嘖了一聲,感嘆他的膽子。
自己都不敢這么陰陽怪氣地和蕭銘說話。
“你治不了正常。我忙著呢,改天聊。”
說著井甘就要走,白眉神醫叫喚著連忙拉住她的輪椅。
“欸,你這話啥意思,你能治?”
說著眼睛瞬間亮成了星星,追問道,“讓我跟著瞧瞧唄,你是不是還有什么奇書沒給我看,讓我瞻仰瞻仰唄。”
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放得很低,沒讓其他人聽見。
井甘飛了他一個白眼,“關你啥事。不愿意。”
白眉神醫當即急了,“別呀,我們好歹也是擁有共同秘密的忘年交,別這么小氣。我就旁觀一下,不偷學。”
狗屁的不偷學。
“你旁觀了也沒用,我跟你根本不是一個學科。行了行了,別耽誤我時間,回去了找你拿藥啊。好生煉藥。”
眼見井甘真走了,想追卻被一群太監攔著。
白眉神醫急得跳腳,使出殺手锏,“你不讓我看,解藥你也別想要,你的小情人就永遠當個說不了話的瞎子吧。”
輪椅陡然停住,井甘回頭冷冷地瞪他一眼。
“你敢!”
白眉神醫很是心虛,說話都有些結巴了,“你,你看我敢不敢。”
井甘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你怕不是找死,活得不耐煩了。”
她給皇太后看病,蕭家都已經是千防萬防的態度,怎么可能再平白多讓一個人知曉皇太后的秘密。
拍了拍阿蘭的手示意他走,不再理會白眉神醫。
不用她表態,蕭玉清已經喚來了士兵,將還在大叫爭取的人架了出去。
皇太后用了午膳正準備歇午覺了,她精力很不好,整個人都蔫蔫的,坐著輪椅瞧著井甘。
兩個坐輪椅的人面面相對,場面有種說不出來的悲傷。
蕭千翎蹲到皇太后輪椅邊,活動氣氛地道,“小甘有阿蘭這雙腿,以后千翎就是姑祖母的腿。等天氣放晴了我們就去院子里比比看,看我和阿蘭這兩雙腿誰跑得快。”
皇太后慈愛地摸摸她的臉,“你呀,女孩子家家爭強好勝地,還跑去當捕快。天下就找不到第二個你這么出格的女子了。”
“哪兒啊,你面前不就有一個,小甘。她比我可出格多了。你不知道她多有本事……”
蕭千翎下意識地又要進行一輪井甘夸,看見皇太后疲倦的面孔,便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改天我再把她的故事講給您聽,井甘是來給您治病的,您要聽她的,肯定能把病治好。”
皇太后睜著渾濁的眼睛看向一旁的蕭銘,朝他招招手,蕭銘便蹲到他身前來。
“你們也不必勉強,命數自有天定,到了時候該走就得走。”
蕭銘放輕聲音道,“姑母放寬心,井姑娘說了您這不是什么要命的病,能好的。您安安心心的,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顧嬤嬤輕手輕腳將皇太后推進了內室。
井甘和蕭銘幾人跟著一起進去了,其余宮人全部被打發了出去。
皇太后平躺在床上,視線飄忽地看著床頂。
蕭千翎一如上次,認真叮囑內室的幾人保持安靜,掏出本子充當助手,繃緊神經準備著。
井甘坐在床邊,拿出找顧嬤嬤要來的一串鈴鐺,在皇太后面前輕輕搖晃出叮鈴鈴的脆響。
“您閉上眼睛,放松身體,認真傾聽鈴鐺聲便可。”
安靜的內室毫無雜聲,只有鈴鐺清靈、有節奏的聲響飄蕩著。
皇太后睜著的眼睛慢慢閉合上,井甘看準時機收起鈴鐺。
“當您再次聽見鈴鐺聲時,便會從催眠中清醒過來。”
落下這句暗示,皇太后便徹底陷入了催眠狀態。
“您現在走在一片迷霧中,周圍什么也沒有,走著走著,遠處出現了一團白白軟軟的東西。你走近了看……是一個軟乎乎的白貓。”
其他人全都屏息凝神地旁觀著井甘的一舉一動。
蕭千翎筆下速度飛快,聽見‘白貓’頓了一下。
小甘要從白貓尋找突破口。
就聽井甘繼續道,“你把白貓抱起來,它軟軟柔柔的,非常可愛。你知道這只白貓是誰的嗎?”
井甘突然發問,皇太后剛剛還柔軟的表情轉瞬間蒼白下來,全身的肌肉一瞬間繃緊。
她微揚起頭張大了嘴,緊繃的身體躬了起來,拱成了一座橋。
“隨兒,隨兒,不要,啊……不要,隨兒,隨兒……”
皇太后瞬間失控,驚恐而悲愴地大叫了起來。
蕭銘一瞬間臉色大變,蕭玉清也急了,上前兩步著急道,“這怎么回事。”
井甘沉聲安撫著,“皇太后,別緊張,聽從我的指令,放松,深呼吸……”
可皇太后已經根本聽不見她的聲音,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里。
井甘立馬在她耳邊搖起鈴鐺,“聽見鈴聲立馬醒過來,醒過來——”
那清靈的鈴聲像是穿透了洶涌的海嘯山河,瞬間激入皇太后的大腦。
皇太后一下子睜開眼,僵硬的身體緩緩松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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