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甘心臟跳動地有些快,她有種不好的預感,說不清是什么,但莫名心慌。
她掉頭跳上自家的牛車,催促林木,“回泉水巷。”
井甘這幾天天天在省城和李子園之間來往,都還沒回過泉水巷的家里。
到家時家里只有井和和小新在院子里玩,孫老太爺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看著他們。
井甘突然回來,井和歡喜不已,抱著一塊大木頭跑過來,“甘甘妹妹回來了,快看這塊木頭漂不漂亮,我用它來給你做吉他好不好?”
井甘心里著急,敷衍地回了句好,立馬問道,“阿蘭回來了沒有,他在哪兒?”
井和瞧她一臉緊張,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阿蘭沒在家呀,娘親說她在李子園看病,很快就能開口說話,看見東西了。是不是真的?”
井甘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裂開了。
“他沒回來?”
井和呆呆地搖頭。
孫老太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過來,啞聲問著,“小甘吶,怎么突然回來了,是有什么事嗎?”
井甘努力讓自己平靜,問孫老太爺,“外公,阿蘭有沒有回來過?”
孫老太爺看她像是一副遭遇大事的模樣,神情也不由嚴肅起來。
“阿蘭不是在李子園治病嗎?他出什么事了?”
再次得到確定,井甘雙腿不由有些發軟。
明明暫時還不能說明什么,但心中不好的預感卻越來越濃烈。
孫老太爺還想問到底出了何事,井甘已經跑出了門。
她直接奔向雄風武館。
阿蘭的生活圈子非常小,不在省城,不在泉水巷,這是就是唯一他可能去的地方。
可結果還是讓井甘失望了,阿蘭不在這里,武館里的人也沒有見過他。
井甘呆怔在武館門口半天沒有反應,發軟的雙腿終于支撐不住,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你到底在哪兒?”
楊今安坐在高頭大馬上遠遠望著武館門口那個失魂落魄的少女,心頭升起憐憫。
前兩天還和喜歡的人濃情蜜意,現在人卻突然失蹤了,是個人都要瘋掉。
他瞧眼身旁車簾微微掀起的那一絲細縫,猶豫片刻還想再說些什么,那細縫突然合上,阻斷了他的心思。
“出發吧。”
車簾內傳出一個冷淡至極的聲音,嗓音是少年人的清朗,卻透著股壓抑的緊繃情緒。
楊今安看不見那人的臉,卻也能猜到他的表情,冰冷、暴躁、生人勿近。
他忍不住還是再問了一遍,“你當真要不告而別,連聲招呼也不打,去了哪兒也不說?你不怕她急瘋啊?”
“你話太多了。”
等了半晌,楊今安只等來這么冷冰冰一句話,他真想給車里的人一棒槌。
這什么欠揍語氣。
之前不能說話的時候覺得他又冷淡又無趣,現在才發現那會的他多可愛,比現在可愛多了。
“你這么不打聲招呼就走,人家肯定會恨死你的,等你再來找她說不定門都不讓你進了。”
“不會來了——”
楊今安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你剛說什么,沒聽清。”
車里的人不再說話,楊今安忍不住朝車簾翻了個白眼。
“干什么呢,阿蘭都說走了,你還在那磨磨蹭蹭。”
楊群先騎著馬朝這邊望過來,訓了楊今安一句。
楊今安最后看了遠處少女落寞身影一眼,終究只嘆了口氣,命令車夫,“走吧。”
車輪滾滾,少女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后徹底消失在了視野里。
放下的車簾不知什么時候又稍稍掀起了一條細縫,撩著車簾的那只手白得近乎透明,骨節分明,只是上面布滿了細細小小的傷疤,破壞了美感。
那只手在微微戰栗,像是承受不住車簾的重量,最后終于被壓垮下來。
井甘在縣城里滿大街尋找阿蘭,不停大喊著他的名字,引來無數人的議論圍觀。
井甘全然不在意,將所有阿蘭曾去過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包括縣衙、作坊、甜品鋪子,但都沒有他的身影。
留仙縣找不到,她又回了省城。
或許阿蘭已經回戲園子了,在戲園子等她,想給她驚喜,可惜和她錯過了。
她抱著滿懷的希望將整個戲園子里里外外搜尋一遍,喜耳看她精神不太好,擔憂地跟著她,卻還是沒有找到人。
“到底去哪兒了,去哪兒了!!”
井甘徹底抓狂了,暴躁地順手抄起階沿邊的花盆就砸了出去。
花盆碎片、泥土、花枝全部混在一起,整個院子噤若寒蟬。
“東家,阿蘭是出什么事了嗎?你別著急,我們大家可以幫忙一起想辦法。”
所有人都緊閉著嘴不敢發出聲音。
喜耳放緩聲調安撫她,輕輕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
“沒事的,我們有這么多人,不管出什么事都能解決的。我會幫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井甘身體控制不住地輕晃,她有預感,阿蘭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見不到他了。
心頭像是梗著一團火,將她喉嚨灼燒地發不出聲音來。
她身體一軟靠在旁邊的廊柱上,喜耳雙手虛護在她身體兩側,謹防她摔倒。
“不好了,不好了,東家,大師兄,我們店被砸了,快去看看啊——”
一個伶人急匆匆地邊大喊著邊從外面跑進來,滿臉驚惶不定。
他聲音很大,滿院子的人全都聽到了,紛紛跑去大廳。
這個戲園子是喜耳能夠重新登臺,繼續夢想的地方,于其他人而言何嘗不是同樣的重要。
他們拋棄一切跑來這里,眼看開業在即,可萬萬不能出什么變故。
他們輸不起,也賭不起。
井甘努力平復下情緒,瞬間抽去軟弱,肅然冷聲問,“出了何事,說清楚!”
邊問邊往大廳方向去,喜耳緊跟其后。
那伶人為難地看了喜耳一眼,才大喘氣地回答,“是……京城暢音閣的人知道大師兄要登臺唱戲,所以……”
他沒說完,但井甘和喜耳都明白了。
暢音閣就是喜耳在京城時呆的大戲院,當年也是在大戲院一炮而紅。
但很快又被打壓到銷聲匿跡,甚至沒法在這一行混下去,只能遠逃。
沒想到他都離開京城這么多年了,暢音閣還盯著他,不愿放過他。
井甘心中大概明白為什么,喜耳的條件實在太過優秀,只要給他機會,相信很快就能紅起來,成為行業翹楚。
那絕對是暢音閣死都不想看到的。
趕到大廳時,大廳里已經一片混亂。
來的這些人顯然目的明確,根本不和他們費口舌,直接動手打砸。
才重新裝橫一新的戲園子轉瞬間破碎凌亂,一片狼藉,地上到處都是斷木殘片,難以落腳。
井甘瞧著費心費錢裝橫出來的戲園子轉瞬間被毀了個干凈,當即氣血上涌,眼眶發紅,像是被激怒的野獸,撲向其中一人奮力撕咬起來。
她不顧對方的拉扯、拳打,死死抓著他的胳膊下了重口,很快口中便彌漫開濃郁的鐵銹味。
被撕咬的人痛呼著用力抓扯井甘的頭發,感覺頭皮都要給她扯下來了,疼得她生理性流淚。
但井甘沒松口,牙齒還在不停用力,生生咬下一下塊肉來,用力啐在了地上。
那男人怒極也痛極,揮手就是一個巴掌扇過來,胳膊帶動著肩膀,可見這使了多大力氣。
井甘血紅著雙眼怒瞪著他,身體緊繃僵硬,滿嘴的血,像是剛生吃了獵物的野獸,有些嚇人。
她想要躲閃男人的巴掌,可來得及了,最后巴掌卻沒有結結實實扇在臉上,只有指尖擦過了一下。
喜耳撲上去撞開了那個男人,兩人齊齊跌在了地上,扭打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在奮力阻止、反抗這些闖入者的破壞,但戲園子里都是些文弱的伶人和侍女伙計,如何和這些身形魁梧的大漢相對抗。
戲園子被破壞的面目全非,戲園子的人傷的傷、哭的哭,凄凄慘慘。
門外聚滿了看熱鬧的人,但沒有人進來幫忙或者勸阻。
井甘看著面前的混亂場面胸膛劇烈起伏。
她仰頭看見二樓上一個大漢,正要扯下墻頭掛著的戲畫。
井甘瞳孔微微放大,激動地沖向了樓梯。
“不可以了,那是嬌嬌的畫。”
可她沖上二樓時已經晚了,那幅畫著精致戲曲人物頭像的亮眼奪目的畫已經被砸成了幾塊,像破爛一樣丟在地上。
“啊——”
井甘痛苦地大喊一聲,像是心底積壓了太多情緒,一瞬間暴怒。
“我殺了你——”
她抓起一根斷裂的椅子腿就要朝大漢沖上去,那大漢似乎也被她瘋狂狠厲的目光嚇住了,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卻不料,他身后滾落著一花瓶,腳踩在花瓶上,頓時身形不穩。
他就站在二樓走廊處,靠欄桿非常近,砰地一聲巨響,直接栽了下去。
像是按了暫停鍵,所有混亂一瞬間靜止,連看熱鬧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寂靜蔓延,所有感官在這一瞬間似乎都被蒙蔽了。
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整個人猶如被抽走了魂魄,置身在迷蒙霧氣中。
空氣里的氧氣像是被抽取完了,肺部干癟疼痛,壓抑地人喘不過氣。
“死人了——”
一聲驚呼,看熱鬧的人群躁亂了起來。
感知一瞬間回歸,涼意自頭頂冒出,快速蔓延全身。
井甘被壓入一個不算寬闊的懷抱,那懷抱很陌生,讓她皺眉。
“沒事的,別怕,不會有事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官府的人控制了現場,井甘和戲園子所有人都被帶往了官府。
井甘沒想到會看到阿蘭,他騎著白馬疾馳而來,在店門前停了下來。
陽光有些刺眼,井甘瞇了瞇眼睛才看清他,短暫的驚喜后卻是譏誚一笑。
他今日非常英俊,鴉羽般的青絲一半用玉冠束在頭頂一半披在身后,頰邊還垂落著些許碎發。
身上穿得是做工精致的湖綠色蜀錦纏枝長袍,墨竹依依,如他筆挺的脊梁般傲然。
腰束大帶,腰間垂掛著玉佩、香囊,整個人滿滿的少年感,和讓人望而卻步的貴氣。
上次在蓮華行宮,他被精心打扮時,她便覺得他本該是這副倨傲尊貴的模樣。
看來自己果然眼光毒辣。
他那雙無神的眼睛現在像是落入了光,果然和想象中一樣漂亮,卻不再有曾經的溫暖。
井甘看了眼他身后跟著的楊群先和楊今安。
還有什么猜不到。
他找到真正的家人了,所以拋棄她了。
“怎么又回來了?是良心難安,想確定我沒事,才能安心拋棄我嗎?”
井甘滿嘴是血的狼狽模樣刺痛了阿蘭的眼睛,看見她的那一瞬,他渾身的氣場便凌厲起來,攥著韁繩的手不斷收緊。
他盯著井甘看了許久,最后卻是什么也沒有說,避開了她嘲弄的視線。
“京城楊家,呵,看你這樣,身份應該挺尊貴吧。找到家人卻不告訴我,怎么,怕我賴上你嗎?”
井甘自嘲地呵呵直笑,她從不是自憐自艾的人,這一刻卻覺得自己當真可憐可笑地很。
前兩天她還在滿腹深情地給他告白,盡心竭力地為他治眼睛,轉眼就被他拋棄。
在武館門口她匆匆瞥見了一個騎馬遠去的背影,那衣服與楊今安此時穿的一模一樣。
當時他應該也在那吧,看她為了找他失魂落魄,是覺得有趣還是可笑?
“好歹相處了這么久,我的性子你應該了解。我不是那種死乞白賴、離開誰就活不下去的人。你要嫌棄我,不想再和我有牽連,一句話的事,我保證干干凈凈地離開你的生活,絕不糾纏。現在這算什么?那晚我給你唱的歌,又算什么!”
井甘從沒和阿蘭說過重話,都不曾對他大過聲音,井長青嫉妒地很。
這是第一次,井甘這么憤怒、這么大聲地和他說話。
眼眶發紅,眼中有深深的怨怪和受傷。
笑話,一切都變成了笑話。
井甘被押去了官府,從始至終阿蘭沒有說過一句話。
直到井甘的身影離開很遠,阿蘭才一下子劇烈喘息起來。
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身體一歪就跌下了馬。
“阿蘭——”
楊群先擔憂地立馬跳下馬,楊今安也嚇了一跳。
“當時一再勸你你不聽,現在好了吧……”
看著他蒼白的如同白紙一般的臉色,楊今安責怪不下去了,只是嘆息了一聲。
“我只是……不太會騎馬。回承宣布政使司。”
現在還在逞強。
本來他們已經走了,卻有人突然來回稟說戲園子出事了,阿蘭當即掉頭趕了回來。
何必這么自己折磨自己呢。
蕭銘看著下座那個一身華貴的少年,久久沒有平復下來。
井甘的瞎眼護衛怎么搖身一變突然成了大長公主丟失多年的兒子了?
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
不對,有征兆,楊家這對父子倆突然來了湘安,他本來還奇怪呢,原來是為此事。
“戲園子的命案,蕭大人看該如何判?”
蕭銘沉吟一下道,“案件細節我已經了解過了,也簡單審訊過,那伙沖進戲園子打砸的人交代,他們是拿錢干活。他們先鬧得事,死者也是不小心踩到花瓶自己從樓上摔下去摔死的,屬于意外死亡。當時有許多看熱鬧的人可以作證,所以井姑娘和戲園子的人都無需負擔任何責任。你不必擔心。”
阿蘭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抿了一口,幽幽地道,“案件發生在戲園子,井甘作為戲園子的老板,管理不善,自然也該有所處罰。”
蕭銘愣住了,在場的楊群先父子倆都愣住了,奇怪地看著阿蘭。
他這話什么意思?
管理不善,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罪名?
蕭銘揣摩不透阿蘭的心思,便問道,“你的意思是?”
“人命關天,便罰她永不得離開祖籍,也好給她個教訓,讓她長長記性。”
花廳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靜,所有人看阿蘭的眼神都透著怪異和唏噓。
蕭銘以為阿蘭著急過問案子,是擔心井甘惹上麻煩,卻怎么也沒想到他會是這個態度。
井甘的祖籍便是留仙縣,他這是要將井甘永困在留仙縣,不想井甘去找他?
他這是想與井家割斷關系,再不想和她家有任何牽扯?
蕭銘看阿蘭的目光不由閃過一抹鄙夷之色。
他聽蕭千翎講過阿蘭的經歷,他當初被囚困在硝石場日夜被驅使干活,過得生不如死,是井甘將他從硝石場救了出來。
若沒有井甘把他救出來,他怕是也沒這么容易重新回京城。
蕭銘之前看井甘對他溫柔體貼,兩人關系十分親近,以為兩人感情很好,結果轉頭就要恩將仇報?
蕭銘對井甘也算有些了解,那姑娘本事大,野心也大,這個懲罰于她而言不可謂不重。
見蕭銘久久沒有回應,阿蘭抬眼催促,“蕭大人,您覺得如何?”
蕭銘猶豫了一下才道,“此案中井姑娘并無錯處,沒有依據就降罪于她,實在……”
他話還未說完,阿蘭打斷道,“今年是官員考核年,遠在京城的侯爺想必很想念大人,若大人今年還無法回京,侯爺怕是還有得等了。”
蕭銘身體一僵,阿蘭這是在威脅他。
蕭銘此刻才真正開始正視這個少年,之前他又瞎又啞毫無存在感,此時全然露出鋒芒,竟是銳利十足。
他太明白阿蘭這句威脅的重量了,只要他愿意,輕松便能讓他永遠外放回不了京。
因為他是王澧蘭,是陰姚大長公主的兒子。
陰姚大長公主一句話,便是內閣首輔都能頃刻拉入塵埃。
蕭銘攥緊了拳,沉重地合上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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