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實在是為自家主子抱不平,語氣了都帶了一絲含冤莫白的委屈:“皇后娘娘,您怎么能這樣說皇上呢?奴才奉命來傳口諭,皇上原話,是為了讓娘娘振作,不愿讓您陷在自怨自艾的情緒里。”
“我該感激涕零么?皇上對其他女人郎心如鐵,唯獨對我體貼入微,我若不接著這份恩寵,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喜樂心想:您還知道自己不識好歹啊?不過看阮綿綿臉上諷刺的笑容,也知道這是反話,只得無奈道:“這是沒辦法的事,皇上沒有牽連馨貴人的家族,在古往今來的帝王中,真得是很仁慈了。”
“原來你們把這個視為仁慈。”
阮綿綿嘆了口氣。喜樂賭氣道:“那可不是仁慈呢?恕奴才直言,皇后娘娘處置榮嬪的時候,也是霹靂手段。怎么這會兒倒為了一個馨貴人,和皇上不依不饒?”
阮綿綿:……
“你是來傳口諭,還是奉旨故意來給我拆臺的?有口諭快說,說完滾蛋。“
阮綿綿知道賜死馨貴人一定是喜樂來執行,連帶著將他也遷怒上了。忍不住柳眉倒豎,身子也坐得挺直。
喜樂嘿嘿一笑:“娘娘還有這份兒威風,皇上就放心了。好叫娘娘知道,馨貴人招供了,說是安嬪對她下得手,只因安嬪嫉恨馨貴人得以和您還有皇上親近。不過她沒有證據,她身邊的陪嫁丫頭秋紅畏罪自殺。所以,究竟安嬪是否真正幕后主使,以及……禍害了馨貴人那個兇手是誰,都還要娘娘詳細查詢。”
“什么?這個時候他想起我了?讓他自己查去,他不是氣得連馨貴人都容不下,一定要賜死嗎?那兇手就更應該扒皮拆骨大卸八塊。你回去告訴皇上,就說我的話,兇手被碎尸萬段我也拍手稱快。”
喜樂:……我就沒見過敢當面拒絕皇帝旨意的,這該怎么處理?
“皇后娘娘,皇上的口諭就是這樣。若您為馨貴人的死痛心,就請為她揪出幕后主使和兇手,還她一點公道吧。”
阮綿綿氣得想打人:“你是沒聽清我的話?我讓皇上自己去查,自己去還馨貴人一個公道,這是他欠的債,和我有什么關系?”
“呃……”喜樂猶豫了下,心想:要說實話嗎?有點殘忍,皇后娘娘不會氣得拿我出氣吧?
“你呃什么呃?我說錯了嗎?”
阮綿綿惡狠狠瞪著喜樂,只見他往后退了兩步,躬身苦笑道:“娘娘,馨貴人這個公道,還真得只有您來還她。因為……只有您為她痛心啊,皇上是天子顏面不能受損,要說痛心,那是沒有的。”
阮綿綿:……
“我去他的愛民如子,明明良心都被狗給吃了。”
阮綿綿憤恨交加。喜樂垂頭退出:我沒聽見,我什么都沒聽見。
“娘娘慎言。”
直到喜樂走出去,屋里幾個仿佛被雷劈了的宮女才回過神,芳草來到阮綿綿身邊,無奈道:“那是皇上。娘娘您不能這么說他,幸虧是喜樂,換作別人,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說幾句……”
“那又怎樣?他不爽,就廢了我。”
“娘娘就是仗著皇上愛您。”
連迎春都忍不住勸說起來:“您真以為皇后被廢,是可以去宮外過自在日子的?不是皇上對您情深意重,就將您關進冷宮,您能怎么辦?若再因為別的觸怒皇上,日積月累,皇上一怒之下,就是太太和國舅,也未必不受牽連。”
“那他就不是個人了。”
“您又來了娘娘,皇上本就是真龍天子,您……您總得對他有些敬畏。這一次,您就不該為了馨貴人和皇上鬧脾氣。”
看著迎春等人臉上深刻的恐懼,阮綿綿再次意識到自己這個“異類”的天真:迎春她們說得沒錯。你儂我儂時,戴著心頭朱砂痣的濾鏡,什么做不得?可若有一日情轉薄,朱砂痣變成蚊子血,只剩相看兩相厭,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不過林卓應該不是這種人,最起碼他對自己,不至于就趕盡殺絕,真那樣,應該就是被奪舍了。雖然還在冷戰中,但阮綿綿對丈夫的品行還是相信的。
搓了兩把臉,皇后娘娘振作jing神,對芳草道:“派個人,去青華閣把順嬪叫過來,我有事和她商量。”
“順嬪娘娘剛剛才回去,這又叫人過來?”芳草小聲回道,想了想,又忍不住問:“娘娘是要為馨貴人報仇?”
“無論皇上怎樣說,無論你們心里怎樣想。但在我的行事原則中,馨貴人是受害者,她就是不該死。她或許人品沒那么純良,以為自己侍寢后,言談行事的確不招人待見,但這不是取死之道。誰還沒有個炫耀之心?誰還沒有點向上進取的欲望?安嬪若真是因嫉恨而害她,堪稱喪心病狂。馨貴人我是救不下了,但罪魁禍首也別想逍遙法外。”
“是。奴婢這就去請順嬪娘娘。”
芳草轉身出去,這里迎春便沉吟道:“若果真是安嬪所為,確實可恨。可她是吏部尚書的女兒,家世顯赫,只怕娘娘要她伏法,也沒那么容易。正所謂法理不外乎人情……”
不等說完,就見阮綿綿憤憤道:“法理不外乎人情?馨貴人倒是符合此例,怎么沒人替她說一句法理不外乎人情呢?如果是安嬪,就因為她家世顯赫,即便心思殘忍,害人害己,也要生搬硬套法理不外乎人情嗎?”
迎春沒話說。夏荷忍不住道:“知道迎春你是為了娘娘,怕她和吳家結仇。但咱們娘娘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向來嫉惡如仇,什么時候和你講身份貴賤?娘娘若講究這個,宮里奴才們也沒有簇新的冬衣穿了,更不會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稱頌之聲。”
“我也知道。”迎春苦笑:“還是想著娘娘對女人格外憐惜,如今馨貴人已經是救不了,再搭進去一個安嬪,這后宮成了什么?”
“如果這事真是安嬪做下,后宮就算成了墳場,她也得第一個給我埋進去。”
阮綿綿的話把迎春夏荷都驚住了,她們不明白一向同情善待女人的主子,為什么面對安嬪得時候,竟會比皇上還要無情冷酷。或許皇上看在吳大人面上,也未必一定會殺安嬪,可娘娘……
仿佛看出了她們的疑惑,阮綿綿嘆了口氣:“有什么不懂的?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道理法律現在這里擺著。安嬪害人,她就該死;馨貴人被害,她不該死。這個很難理解嗎?”
“道理是這個道理,倒也不難理解。但是……把方方面面的都考慮到,就有些不好理解了。不過榮嬪當日居心叵測,詛咒娘娘,娘娘也沒有容情。可見您是一個鐵面無私,只講道理不講人情的。那您就想著,馨貴人也是該死。她錯就錯在是后宮女子,后宮妃嬪失貞,不管是不是被害,都一定要死,這也是法理。”
迎春走上前,為阮綿綿捏著肩膀:“娘娘這樣想,或許會好受一些。您啊,也別為這個事兒和皇上犟了,找個機會,做兩碟他愛吃的點心,去御書房服個軟認個錯,皇上還是愛重娘娘的,一定會原諒您。”
阮綿綿:……
“是啊是啊娘娘。”夏荷也趕上前:“您看皇上今兒為了讓您振作,還特意將此事交給您調查。奴婢想著,他這是將安嬪也一并交給娘娘處置,安嬪不比馨貴人,若娘娘心軟,大可饒她一命。馨貴人實在是不能饒……”
“你們都給我閉嘴吧。”
阮綿綿捂住心口:嗚嗚嗚!穿越大神,她想回二十一世紀,有沒有辦法能讓她回去?封建社會真得太讓人窒息了。
“你和綿綿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有,馨貴人怎么就忽然被發現詛咒皇后?她又不是榮嬪,就算皇后被廢,也輪不到她得寵上位,她怎會如此糊涂?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曲折?”
壽寧宮里,用過晚膳,徐太后在兒子的示意下揮退左右,這才急切問出憋了一天的疑惑。
“母后慧眼如炬,馨貴人的確不是詛咒皇后。”
林卓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只驚得徐太后目瞪口呆。好半晌,她才嘆了口氣,喃喃道:“從前先皇在時,這后宮里何嘗不是腥風血雨?煽風點火下絆子甚至用藥的,也處置了好幾起。但似這般殘忍狠毒的心思,我當真沒見過。難怪都說最毒婦人心,有綿綿這樣寬厚善良的孩子,也便有安嬪這樣的蛇蝎毒婦。對了,確定是安嬪嗎?別再是馨貴人死前想拉個墊背,胡亂攀誣吧?”
“八九不離十。”林卓淡淡道:“既然要拉墊背的,自然要拉真正的罪魁禍首才不虧。我想馨貴人也不會為了讓好姐妹泉下陪她,連兇手都放過了。”
徐太后點點頭,感嘆道:“那八成是真的了。只是竟然有陌生男子隨意出入后宮妃嬪寢殿,此事著實可怕,皇上不可輕忽,定要一查到底。”
“這樣人除了宮中侍衛,不做他想。但侍衛們輪值巡邏,都是一起的,此人應該是利用巡邏間隙,偷偷藏匿宮中,仗著熟悉地形,才能犯下如此罪孽。這事不難查,喜樂那邊已經有了人選,只等綿綿調查安嬪后,兩相對照,確定無疑,便可拿下處死。”
“嗯。”徐太后點頭:“只要有了懷疑的人,就不能再讓他進后宮,這理由也好找。如此倒是謹慎點好,等綿綿那邊出了結果……對了,我把你叫過來是為什么?不就是為了你和綿綿的事?你們倆到底怎么了?這件事和綿綿又沒關系,你怎么就半夜出了坤寧宮?就不想想奴才們會怎樣看她?”
提起這個,林卓也是無奈,將自己和阮綿綿的分歧爭吵說了一遍,只把徐太后都給聽糊涂了。
“綿綿竟然為馨貴人求情?她到底知不知道馨貴人犯下的是什么罪過?皇上沒有連累她的家人,已經是皇恩浩蕩。后宮妃嬪失貞,念她被人所害,賜她一個全尸,就是厚道了。綿綿竟因為這個和你置氣?“
林卓點點頭。見母親雙眉緊鎖,面上帶了點怒容,沉聲道:“這孩子,我早和她說過,慈悲是好是,但身為皇后,也不可過于慈悲,那就是愚善了。她倒好,不但全沒把這話記在心上,還變本加厲。難道真是我們平日里太順著她,竟恃寵而驕了?”
林卓雖然和妻子還在冷戰中,卻又哪里聽得人說阮綿綿不好?他揉揉額頭,沉思片刻后開口道:“母后,話也不是這樣說,雖然我仍是處死了馨貴人,但是我也能理解綿綿的心思。”
“你還能理解?”徐太后看著兒子:“你說說看,我就不信了,我都不能理解,你倒能理解?”
林卓忍不住就想起他和阮綿綿初次見面那一瞬;及至后來兩人成婚,洞房之夜那個“原形畢露”的女子;大膽安排母親弟弟脫離國公府,甚至支持岳母和蔣林在一起,還有萬般無奈不得不殺白楚楚,要救馨貴人為她討公道的那個皇后……
一個又一個阮綿綿在他腦海中重疊在一起,最后合而為一:是那個眼眸溫柔清澈,面容美麗堅定,言談舉止間自信又熱烈的女子,是讓他傾心愛戀,甚至愿為她從一而終的妻子,在這世間,她是一個無所畏懼的異類,從未改變。
“母后,你不覺著綿綿很與眾不同嗎?”
林卓抬起眼,看著徐太后輕聲道:“這個世間,權貴當道,即便有幾個人不趨炎附勢,但也會趨吉避兇。絕大多數人都是凡夫俗子,想著的都是攀附權貴飛上枝頭。真正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都不多,更不要提那些弱女子,即便是有俠義之輩,也多是出在市井之間。所以才有仗義每多屠狗輩,自古俠女出風塵之說。她們行為放浪形骸,不肯被世俗禮教所拘……”
“好好兒的說綿綿,怎么扯到什么屠狗輩俠女出風塵了?你到底想說什么?”
徐太后有些糊涂,卻見兒子的雙眼中都放出光來:“母后。您還不明白嗎?綿綿本就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尋常女孩,被國公府接回,哪個不是歡喜雀躍?可她卻全不把這些榮華富貴放在眼中,甚至一早就找好了退路。是的,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林卓猛地站起身:“她溫柔又善良,但也清醒而冷靜;她不貪慕虛榮富貴;行事只憑道理良心。在天下人眼中,君權大于天;可是在綿綿心中,只有道義大于天。世上多少人被紙醉金迷浸軟了骨頭,可綿綿一介弱女子,卻是風骨錚錚,無欲則剛。這世上只有我一個皇帝,人人都怕我,都要揣摩我心思行事;只有綿綿,她敬我愛我,卻從不懼我。因為她,我才能既做皇帝又做人,免去高處不勝寒的處境。所以,她要救馨貴人,世人都不能理解,但我能理解,雖然我沒有如她的愿,但我真得……就在這一刻,母后,我理解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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