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澄的壽宴,擺在開明坊的竹海藏風閣。
名義上,是因為十月將盡,長安城樹木已開始落葉,而開明坊大片竹林,仍是一片綠意,生機也。
實際上,是因為這里已近城郊,離城門不遠,既不顯眼,又方便京外的官員往這里送東西。
藏風閣的主人史墨白,憑這兩條優勢主動請纓,王守澄便將他的壽宴擺在了這一片竹海之濱。
此事全城盡知。
圣上在內殿踱步轉了幾十圈,王守澄離宮去城郊,這是多么好的機會,只要能殺了王守澄,壽宴就成了喪宴,自己就能真正把握朝政。
王守澄還沒糊涂到這個地步,今日守紫宸殿的宮衛多了兩倍,圣上還一個也不認得。
昨日宣布休朝一日,慶賀大將軍生辰,今日被生病的圣上,除了李好古和他徒弟李吉祥,連召見大臣都做不到。
“李好古,你說朕怎就如此懦弱?連個沒根的家奴都對付不了。拿劍來,拿朕的佩劍來!”
同是家奴的李好古,低頭不語,更不會去拿佩劍。
今日他的行動也同樣受到制約,殿外的飛龍衛、把守皇宮的神策軍,全都是王守澄的人,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圣上鬧這一出給誰看?
他有些嗤之以鼻。
殿門被人推開了,逆光進來一個人,他端著碟蜜漬木瓜,笑道:
“圣上,這是王大將軍進獻給您的木瓜,木瓜和胃化濕,您龍體抱恙,冬日里食用最美。”
“木瓜?你放下吧。”圣上看了一眼王闐,又道: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今天是王中尉的好日子,怎能少了朕的賞賜?李好古,傳朕旨意,神策軍右軍中尉王守澄,功高不賞,賜玉佩一塊,永以為好。”
李好古臉色不變躬身行禮,準備領旨而去:
你想用這樣的羞辱,表明你對王守澄的態度,從而激起眾臣反對他,可你做好準備了嗎?
“慢著。”
圣上叫住了他,李好古還以為他意識到自己的沖動,要收回旨意,哪知他道:
“玉佩拿來給朕過目,讓內庫房的徐什么蓮......徐女史親自送來。”
空有雄心,卻無大智,天要亡你,非宦之禍也。
慶成節后忙了幾日,內庫房又恢復了平日的冷冷清清。
方欣正在手把手的教兩個新來的女史,徐清漣又拿著雞毛撣子發呆。
這都過去好幾天了,圣上除了當天讓人送來紅糖紅棗,再也沒有動靜,還不知下次偶遇會是什么時候。
自己父親原是幽州刺史,從小也是養尊處優,后來被節度使信任,派他到東都做了幽州進奏官。
盧龍鎮強大,進奏官的架子自然也大,她的日子過得一直都很好。
上次洛陽大火,幽州進奏院明明可以摘得干干凈凈,可就因為家里被人陷害放了一堆盔甲,就被定罪謀反,滿門抄斬。
那些人把她打暈拖進屋子,可她很快就醒了,他再回頭進屋用刀劃破她的衣裙時,蒙面巾已經拉開。
自己清清楚楚的看到,她曾在蘇府見過那人。
那天,阿茂到將軍府給元楓送口信,他跟在蘇三郎身邊往外走,徐柔嘉還給他們欠身讓道。
蘇府送來的盔甲,將家中男子全都送上了斷頭臺,連一個五歲的異母弟弟也沒放過。
自己靠騙過郡夫人,才帶著母親逃出洛陽。
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官宦女子,靠著仇恨,忍耐風餐露宿就罷了,還要忍耐像狗一樣骯臟的男人爬上爬下,才換來她們娘倆的口糧盤纏。
新仇舊恨,不共戴天!
所以她要進京,上京才能遇上貴人。
進奏官的女兒不是白當的,她對兩京貴人脈絡,比蘇洛泱清楚得多。
只有站在蘇家的頭上,才能踩著蘇洛泱的臉,向她吐唾沫,讓她親眼看到蘇家男人一個個人頭落地、身首異處。
好不容易到了上京,母親卻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在她看見一隊高頭大馬經過的時候,果斷跪下哭訴要賣身救母。
只剩最后一口氣的母親讓她苦盡甘來,她遇上的竟然是權傾天下的王大將軍。
王守澄在宮外有家,可他卻把她送進了宮。
正因為是王守澄的推薦,改名徐清漣的柔嘉身世沒人懷疑,連進宮驗身也是敷衍了事。
只可惜她是王守澄的一顆閑棋,放在這不見天日的內庫房,一天天的虛度時光。
徐清漣輕輕摸了摸藏在袖口縫隙里的針。
自從上次圣上半夜查庫,這顆針就藏在這里,她希望能早日用上它。
正在她陷入回憶,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面傳來李好古的聲音,他是來挑一塊玉佩的。
“圣上沒指定要哪一塊?”
方欣拿出了紀錄玉器的簿子,翻到玉飾一頁,便將簿子遞到李好古面前:
“李侍中,那您來挑挑,前面都是各國、各地進貢的,后面是咱們宮里尚功局自制的。”
李好古笑著推開:“喲,你看我就是個老內侍,從不懂欣賞這些個寶啊貝的,還是女史選一個,讓咱家拿去交差了事。”
他若是愛做主,王守澄也不會把他留在圣上身邊。
方欣還想沒想好,旁邊伸過一只手,指著前面的一塊于闐國進貢的羊脂玉佩道:
“既是壽辰賞賜,這塊‘浮生若夢’最合適,‘浮’又有‘福’的諧音,正是大吉。”
王守澄薦她入宮,找的是自己人趙司闈,沒人知道她的其他關系。
李好古笑問:“這位是......”
“回李侍中,女史徐清漣。”
“既然是你挑的,那就勞你親自送到圣上面前,圣上問起來歷,你也比咱家知道得清楚。”
李好古揣著手,轉身向外走去。
這還真是意外之喜,李侍中可真是好人吶。徐清漣連忙跟在方欣身后去開裝玉飾的柜子。
方欣臉色難看,一言不發,取出玉佩放在徐清漣的手里,她笑道:
“阿姊辛苦,那清漣就跟李侍中去見圣上了。”
等他們走后,那兩個新來的女史不禁為方欣打抱不平:
“阿姊,她怎么敢在您面前囂張?您就該拿出梁尚宮外甥女的派頭來,治治這種一天到晚想著爬龍床的人!”
“這話今后再不許說了,我可丟不起梁尚宮的臉。”
方欣看著她們做好記錄,將冊子重新收好,嘆口氣道:
“人家這一去,說不定就不必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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