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十點半。

初秋的微風，撥動寧靜的校園。

昏黃的路燈，把兩個斜長的身影，印在大禮堂門口的斜坡上。

回藝眨著從漫畫走進現實的大眼睛，歪著腦袋，甜甜地笑著問明星：“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有很多道具要搬吧？”

“你不是說，你們藝術學院新生的道具太多了，找我來幫忙搬一下的嗎？”明星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是很有信心的。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回藝說過的話，一字不落地復述出來。

“我說什么你都信嗎？”回藝又眨巴了好幾下眼睛。

古靈jing怪的表情，一點都沒有笑霸天下在游戲里面帶給人的壓迫感。

“那我現在和你說，我是個金發碧眼的大帥哥，你也信嗎？”回藝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大概更愿意相信，你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大帥哥吧。”明星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表情往自己的臉上放。

盡管已經不是第一天發現，明星還是很難把眼前的這個乖巧而又靈動的女孩，和游戲里那個老子天下第一的笑霸天下聯系在一起。

圣人休沐歸來曾寫下過圣人圣言——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可是，當一個人尷尬到極致的時候，根本就想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別人。

和明星的不知所措相對應的，是回藝的好心情。

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把她小小的一顆心，給填得滿滿當當的。

喜悅到在迎新晚會的鋼琴演奏上開始炫技。

喜悅到違背了自己要放飛一整個大一的生存法則。

把《走進新時代》彈得和《野蜂飛舞》似的，絕對不是那個從小乖到大的、整天地坐在鋼琴前面練習的芭比娃娃會干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就是想要炫一炫。

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就是需要發泄一下。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和放松。

她好像找到了那個從小就被關在城堡里的自己。

她帶著城堡里的自己，來到了向往已久的自由天空。

她不要一直一直地彈鋼琴。

她要打架子鼓，她要吹嗩吶。

她要顛覆一切。

包括自己。

“你希望我是大帥哥還不簡單嗎？”回藝看了明星一眼，很快又地下了頭：“等明天，我戴一個金色的假發，再穿一身帥到不行的西裝，不就好了嗎？”

這兩個動作連在一起，就很像是害羞低頭，或者撒謊者找借口。

回到事實，回藝只是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明星的手。

她昨天還夢到了這雙手。

臉是模糊的，穿著打扮也是迷糊的，唯有這一雙手，她連指甲蓋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能無比清晰地回憶起來。

笑霸天下在游戲里面，都快等成“望妻石”了。

明眸善睞卻始終都沒有再來。

這讓回藝很是有些后悔。

她那么努力，為明眸善睞在游戲里面，撐起了一片天空。

到最后是不是都要變成無用功？

上一次在學校西門“接親”，竟然連“新娘子”芳名和生辰八字都沒有過問。

簡直就不是真的想結婚。

回藝當時想著，反正等會兒回去就上線了。

上線之后，就有私聊頻道了。

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問。

她當時沒來得及多想。

既然都隱藏了性別，就約等于誰都沒有隱藏。

負負得正，騙騙相當。

大家都是騙子，誰都不能以五十步笑百步。

明眸善睞第一天沒有上線，笑霸天下還是很高興的。

“娘子”要是一直都在，“老子”也沒辦法好好安排。

等到第二天。

回藝推己及人，覺得明眸善睞可能需要時間調整。

笑霸天下愿意給明眸善睞一些些時間。

新婚燕爾的，確實也需要磨合。

越往后，回藝就越覺得不對勁。

笑霸天下和明眸善睞該不會這么“入鄉隨俗”地見光死了吧？

早知道這樣，她一定會好好留個現實生活中的聯系方式。

別的不說，約了一起去大夏一條街新開不久的肯德基喝杯可樂，不就很可樂嗎？

點一杯就好了。

她一口都不用喝。

只要盯著拿可樂的手看。

就能可樂得不要不要的了。

手控的世界就是這么容易滿足。

是哪個腦子被可樂給灌溉了的人，想到要找這樣的一雙手來搬道具？

回藝要真敢有這樣的想法，就是看不起深入骨髓的手控基因。

回藝低頭探究明星的手到底是怎么長的。

回藝端詳了多久，明星就沉默了多久。

明星腦海中的畫面，和回藝此刻能夠感受到的，可謂風馬牛不相及。

尷尬得連空氣都要凝固了。

從他眼前劃過的，是像二十年后的彈幕一樣的許多短句：

謝謝相公就喜歡倫家：P

相公，你突然這么兇，倫家會怕怕的

倫家女孩子都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說：P

你們醬紫對一個校花可是不太好呢

啊倫家會怕怕也是正常的嘛

那倫家就不怕怕啦

相公不見不散哦

或許是記憶力太好了吧，明星不僅記得自己說過的話，還記得話里面的每一個標點。

就連：P，這個古早年代用來裝可愛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地記得，都打在了哪句的后面。

倫家會怕怕，是真的不想面對游戲里的笑霸天下。

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對著紅衣如血的人間芭比喊話：霸霸、霸霸你理我一下。

回藝終于在自己忍不住想要直接上手研究的前一秒，抬起了“害羞”已久的頭顱。

回藝努力回想了一下，硬是沒有想起來，自己手控癥發作之前，和明星聊到了哪里。

她不知道要怎么和明星解釋，自己是個手控。

看著明星尷尬地都失去了語言功能，回藝終于也開始覺得有點尷尬。

“那沒有東西要幫忙搬的話，我就先回家了。”明星終于開口了，到底是消化了更長時間尷尬的那一個。

回藝的手控之癥，被這句話，給打敗了。

秋風清，秋月明。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就問清：

“同學，你叫什么？”

笑霸天下才不愿意就這么放過自己苦苦尋覓了兩個星期的“新娘”。

八抬大轎都派出去接親了，接了半個月都沒有接回來。

這是要把《俠客行》的每一個地圖都走一遍嗎？

成都城、大理城、廣州城。

杭州城、荊州城，洛陽與長安城。

這要是按照古代人的腳程，那還不得走到笑霸早生華發啊？

許是沒有想到回藝會忽然切換話題，也可能是不想讓游戲里面的尷尬蔓延到現實里面。

面對這種幼兒園小朋友都經常會被問到，并且一問對答如流的問題。

理科榜眼、文科探花。

一直自詡，智商高、情商高，心智也比同齡人成熟的明星。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同學！同學！”回藝笑著把頭偏向了右側，把右手伸到和頭一樣高的位置，張開五個手指，用力地揮舞著，引起明星的注意。

“明星。”探花郎的智商終于開始向幼兒園小班的小朋友看齊。

“啊！我就說嘛！一般的同學，哪里可能會坐到第一排，還坐在校長的旁邊！”

恍然大悟過后，回藝就開始給自己辯解：

“不好意思啊，我是在莫斯科長大的，今年才回來。以前認識的國內明星比較有限。你是歌星還是影星，我回去就把你的作品全都加到收藏夾里面！”

“我叫明星，明星的明，明星的星。”這是明星從幼兒園中班開始使用的自我介紹模版。

不容易啊，一下子從小班升到了中班呢！

“這樣嗎？”回藝愣了一下。

好在，回藝的第二人格，能不偏不倚地貫徹，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的圣人圣言。

“那你的名字和我名字一樣特別呢。”回藝笑意盈盈地用一個屈膝禮揭過了所有的尷尬。

仿佛初次見面般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我是回藝，回憶的回，藝術的藝，很高興認識你啊，明星的明，明星的星。”

回藝伸著手，眨著眼睛，習慣性地微微把頭往右偏了一點點。

明星也還是和初相見的時候一樣，有點機械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這一次，明星倒是給自己加了一句臺詞：“很高興認識你，回藝。”

群演一旦有了臺詞，離主角就更近了一步。

一大步。

按照中華民族五千年的璀璨，在絕大多數年代，雙方交換了姓名，也就算認識了。

兩個認識的人，就可以開始聊天了。

“你怎么沒有再來《俠客行》了？我還和幫派的人說，要把我們的婚禮放到九寨溝，到時候讓所有人都來同屏聊天，這樣我們的婚禮，就不會只有幫派的人，過來慶賀了。”

回藝把自己的安排娓娓道來。

明星有些意外。

他一直都覺得，隱藏性別這件事情，他和笑霸天下個尷尬程度，應該是不相上下的。

他的所作所為，當然會更加讓人毛骨悚然一點。

畢竟他做不到像地刀那樣，一會兒說搞基舍我其誰，一會兒說要變性。

明星至今都接受不了自己在游戲里面的人設。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

沒有被別人發現，沒有擺在明面上的時候，是一回事。

一旦被揭穿，就會三觀盡碎，五識皆毀。

如今看來，笑霸天下似乎一點都沒有受影響。

這反倒顯得他真的明眸善睞了起來。

“我以為，我再上游戲，會讓你覺得尷尬。”明星真正想問的，其實是你是怎么做到一點都不尷尬的。

“我為什么要尷尬？”回藝不好意思地聳肩笑道：“一開始確實是會有啦，主要是我們見面的照片被傳到論壇上去了。”

“什么論壇？”明星問。

“就我們學校的論壇。”回藝以為明星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了。

明星“哦”了一聲，表示自己已經接收到信息。

他搭建完校花校草的票選系統之后，就沒有再管過論壇。

他當選為校草的消息，還是把系統接過去管理的人，為了展現自己的“知恩圖報”，邀功似地發消息，把最終結果告訴他的。

明星只喜歡有挑戰性的事情。

他之所以和后來的管理互留了聯絡方式，是擔心系統可能會出問題。

畢竟，一個系統是不是穩定，還是要經過流量高峰的檢測的。

平時好好的，人一多就被擠爆了的系統，比比皆是。

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后還是。

“幫派里也有人，看到了那張照片。”回藝說著說著，就有點興奮：

“你都不知道，我當時嚇死了，我在游戲里面，天天老子啊爸爸啊，要是讓他們知道我是個女生，我可就尷尬死了。”

明星盯著回藝看。

忽然就有了，自己剛剛盡碎和皆毀的三觀五識，慢慢又聚攏的感覺。

如果大家都尷尬，那么他的尷尬相對值是不是就能少一點？

明星的反應還在慢半拍，弄得回藝不得不故技重施。

歪著頭，張開五根手指頭，舉到耳朵邊上，用力揮舞以引起，相隔不到半米，盡在神游太虛的明星的注意。

“你想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嗎？”回藝也看了看明星：“你在現實里的性格，和游戲里面的，還真是差了很多！”

這位光知道看不知道回應的男同學，弄得回藝都開始懷疑，自己開啟的話題，是不是不夠有趣。

“發生了什么？”明星真正想要回應的，其實是回藝的后半句——和游戲里面差的，何止是性格，連性別都差了。

因為后半句不是問題，就只好先把前面的問題給回答了。

身為學霸，有題不答，總覺得渾身不對勁。

“就他們都以為，那天穿黃衣服的女生是明眸善睞！”回藝興奮到兩眼發光：“這樣一來，咱們兩個所有的尷尬，不都迎刃而解了嗎？”

回藝怕明星的的智商不足以抓住問題的關鍵，緊接著又來了一句感嘆：“你說天才不天才！”

看著回藝顧盼生輝的翦水秋瞳，明星久久不能言語，只留一個問題在他的心底回蕩：真的，都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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