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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時節,天氣晴暖,太平縣里一派熙熙攘攘的繁榮景象,集市兩旁酒肆茶樓林立,路邊擺攤子的小販也扯著嗓子吆喝叫賣,繡工精美的帕子香巾,各色琳瑯的發簪步搖、絹花頭冠,引得許多女子駐足挑選。
忽然之間,這一派熱鬧當中便混入了幾絲混亂,不知誰喊了一句“慕司理來了”,集市上頓時猶如滾開油鍋里被人潑了一瓢水,瞬時便炸開了鍋。
不少正在挑選心儀飾品、水粉的小娘子紛紛被隨同的丫鬟拉到一旁戴上帷帽,路邊的小販甚至把自己家的媳婦、閨女趕忙拉到攤子后頭,只差沒把人塞到攤子底下去藏好。
看這聲勢,猶如猛虎過街,然而這瞬間變得冷清許多的街市一頭走來的,卻是一位少年郎君。
來者名叫慕流云,模樣生得極好,雖說放在男子當中不算身形高大,也不魁梧,卻勝在肩平腰窄,神清骨秀,頗有玉樹臨風之姿,于男子之中略顯瘦弱了些,倒也不失翩翩風度。
慕家在太平縣是數得上的殷實富戶,按說這樣的樣貌和家世,又是已過弱冠的年紀,應是炙手可熱的如意郎君,可偏偏這太平縣里有待嫁女兒的人家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外界盛傳此人好色至極,四處搜羅美人,養了滿滿一院子,且在州府衙門里任了個司理參軍的職務,平日最是喜好與死人骨頭打交道,有人有鼻子有眼兒的講過,這慕流云就連房中枕邊都擺放著死人的頭骨,光是想一想就足夠毛骨悚然。
縣衙的后堂,一個身穿綠色公服的中年胖子正在來回踱步,額頭上掛著一層細汗,踱幾步便朝門外張望一遍,直到看見慕流云撩著袍子跨過門檻兒,這才松了口氣,小短腿兒倒騰著快步迎了上去。
“慕老弟!你可算來了!”他迎上去,一把拉住慕流云的衣袖,“今天這個案子,你可得幫忙拿拿主意!我現在是焦頭爛額,沒法子了!”
這綠衣圓胖子正是太平縣的孔縣令,論年紀足可以給慕流云當爹,但是因為平日沒少因為搞不定的大事小情折騰慕流云,便不好意思講究那么多年紀輩分,更別說在他面前抖官威了,還得厚著臉皮稱兄道弟拉關系。
眼下讓孔縣令頭大的是衙門里來了兩個人爭一對羊脂玉瓶,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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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三是個窮困潦倒的童生,一心只想考功名,偏偏屢考不中,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
他聲稱這羊脂玉瓶是祖上傳了五代的寶貝,家里唯一值錢的物件兒,之前朋友王二到家中來,他把寶貝讓做玉石生意的王二拿去幫忙估個價,王二卻起了貪心,寶貝拿走就不還了。
王二那一方的說辭卻不是這樣。
王二說他先前從蠻族手中淘到了一塊上好玉石,請匠人雕了這對羊脂玉瓶,放在自家店里當鎮店之寶,是宋三找上門,說攢了點錢,想買下羊脂玉瓶去打點前程,自己抹不開面子才答應割愛,誰知宋三把寶瓶拿走就沒了下文,不但沒給錢,還一口咬定寶瓶是他的。
二人各執一詞,爭執不下,對那一對玉瓶的樣式和花紋,甚至細小損壞又都是張口就來,頭頭是道,孔縣令問了半天,兩人都堅持自己的說法,一個尋死覓活,一個義憤填膺,最后孔縣令也沒了主意,只好命人去把慕流云請過來。
“羊脂玉瓶是在孔大人手上?”慕流云聽后問道。
“在,我這便叫人拿來給賢弟看看!”孔縣令趕忙示意一旁的差役。
那差役動作也麻利,很快便取來那對羊脂玉瓶交到慕流云手中。
那一對羊脂玉瓶都是巴掌大小,甚是精美,剔透瓶身竟雕有牡丹數朵,花瓣飽滿堆疊,寓意花開富貴,一看便知價格不低,是個正經玩意兒。
用來裝玉瓶的匣子是上好紅木雕刻而成,做過熏香,匣身芬芳怡人,匣子表面刻的是麒麟獻瑞,與那玉瓶的樣式倒是個呼應,匣子四邊包了金角,內里襯著上好的蠶絲綢緞。
這樣一對寶瓶,配上如此精美的木匣,猶如一匹好馬配了好鞍。
慕流云將那玉瓶從匣子里取出一只,在手中把玩幾下,心里已經有了主意:“孔大人認為王二是羊脂玉瓶的主人吧?”
“正是正是!慕賢弟有所不知,那宋三家里窮得滿家里湊不齊一套像樣的家具,老大不小的年紀,連個秀才也沒考上,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沒人愿意把自家女兒許給他,就這么一個破落戶,他要是有這樣之前的寶貝,難道會抱著個金飯碗討飯么?
王二就不一樣了,他是做玉器生意的,鋪子里收了那么一對兒寶貝也不稀奇。”
“即使如此,孔大人直接判了就好,又何必叫我過來呢?”慕流云睨著孔縣令,眼神促狹。
孔縣令摸出汗巾子拭了拭額頭:“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宋三別看窮,性子剛烈得很!說要是我不主持公道,害他被人搶了傳家寶,就要一頭撞死在我衙門口柱子上,你說說……愚兄也是為難啊!真要是出這么一檔子事,傳出去我這以后……也很難做……”
“孔大人這么說我就懂了,這事交給我,今天一定給你斷個明明白白。”慕流云聽了個明白,便也不想再多耽擱,折扇裝模作樣搖幾下,頗有幾分狗頭軍師的派頭。
孔縣令松了一口大氣,連忙帶著慕流云來到堂前,自己端坐于堂上,慕流云立于案旁,端詳著堂前跪著的二人。
孔縣令此前的描述倒也傳神,堂前二人光看一身衣著就可以認得清清楚楚,左邊滿身補丁、面黃肌瘦的便是宋三,右邊一身繡花錦袍、腦滿腸肥的則是王二。
上了堂之后,孔大人便瞬時換了一副面孔,板起他那張富態圓臉瞧著多了幾分官老爺的氣派,一手摸著驚堂木在桌上拍了一記,一手捻了捻稀稀拉拉的小胡子。
“宋三,王二,你們二人為那羊脂玉瓶爭來爭去,本官今日特意從州府衙門請了司理參軍慕大人過來,慕大人向來斷案如神,再難的懸案也難不住他,由他來審你們的官司,一定能夠替你們主持公道!”他對跪在下面的宋、王二人道。
慕流云站在孔大人桌案旁,一條胳膊支在案邊,兩眼看著那兩人:“你們都說自己是羊脂玉瓶的主人,此事可有人證?”
宋三苦著臉搖頭:“并無人證,那羊脂玉瓶是我祖傳的寶貝,平日里我都是仔仔細細藏在家里,怎敢輕易讓人瞧見,要是讓人起了歹心,那不是招惹禍事么!古人云,慢藏誨盜,冶容誨淫……”
“停!你先不要云了!”慕流云趕忙打住他的話頭,揉著額角,“你不就是想說值錢物件兒不收好,等于請賊到你家去偷么!好好說話,聽著頭疼!”
說完再一指王二:“你說!”
王二跪得筆直,見了慕流云并不慌張,朗聲道:“回大人話,小人也沒有人證,羊脂玉瓶極其珍貴,是我店里頭的鎮店之寶,這樣價值不菲的寶貝當然不好擺在明處任人圍觀了。
大人不愛聽酸書生之乎者也,小人也不會說那些,小人就是覺著老話說得對,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說著還一臉厭惡地朝宋三看上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
宋三被他激怒,惱火怒罵:“你說誰是賊?你才是賊,偷我傳家寶的賊!”
“哦?這就有意思了!”慕流云倏地收起折扇,負手在兩人面前慢慢走動,一邊走一邊打量著他們,“你二人都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既然如此,這寶貝被藏得好好的,又怎會被人騙了去了?”
“請大人明鑒!我與那王二從小相識,也算是故交,他又是做玉石買賣的,我想著估計不會坑騙我,就請他到家中幫我掌掌眼,瞧瞧我這祖傳的寶物成色如何,價值多少,誰知他這人黑了心,起了這般貪念!”宋三一腔悲憤。
“哦?那你呢?你怎么說?”慕流云轉向王二。
“回大人,小人也是念在和宋三相識多年,見他屢考不中,家里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想要打點前程,娶妻生子,便想著做個善事,幫他一把。
誰知道他人窮眼光卻挺高,別的玉器看不上眼,非要羊脂玉瓶,我也是忍痛割愛,甚至體諒他家貧,銀兩尚未結清就讓他把寶瓶帶了回去!
誰能想到他竟然如此卑鄙,記下我那寶瓶的記號,銀子也不給了,還反咬一口,說那寶瓶本來就是他家的,我被逼無奈,帶人去把寶瓶奪了回來,想不到他還耍賴到底,跟我鬧到公堂上來了。”
“你說是你的,你也說是你的,要人證又沒有個人證,這可難辦了!”慕流云面露難色,搖頭嘆氣,在二人中間來回踱步,后又忽然停住,扇柄往掌心里啪得一敲,有了主意,“不如各退一步,一對玉瓶,你二人一人一只,豈不是皆大歡喜?”
他這話一出口,別說是宋三和王二,就連兩旁肅然而立的一種衙差也忍不住面面相覷。
這慕司理不是素以善斷刑獄而聞名的么?不是還有人說他雖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卻能讓死人、尸骨開口說話,供出真兇,可今日這種斷法兒,卻讓人著實有些想不透。
孔縣令端坐堂上,聽了慕流云的話,胖胖的身軀微微一抖,強忍住了去拿汗巾子的念頭。
旁人都如此詫異,宋三和王二自然更是驚訝,二人都趴在地上喊冤,堅決不肯。
“瞧!一對玉瓶都歸一人,你們都說是自己的,不愿意,一人一半,最是公平,你們還是不愿意,我不就那難辦了么!
古人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二人都說和對方多年情誼,今日為了一對玉瓶對付公堂,互罵對方是賊人!既然孔大人信得過我,那么我便做了主,依我看這玉瓶才是所有這些的禍根,不如將它搗毀,那不就一了百了?”
慕流云沖候在一旁的隨從小五兒遞了個眼色:“來人吶,給本大人到后堂去,把那禍根羊脂玉瓶給我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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