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弦從夙疆的書房離開后,天已經黑了,一路走回儀景院,突然發現,今夜的月色真的很美。
一時興起,她讓人在竹林里擺了琴案,屏退了伺候的人,焚香沐浴過后,方才坐了下來。
蔥白如玉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飛,宛若跳動的jing靈,悠揚的旋律自指尖流瀉,夙弦閉上眼睛,想要平復一下心情,可心中卻有一股郁氣,始終無法消散。
前世的夙弦,不喜練武,卻極為喜愛音律,尤愛撫琴,曾一曲引得百鳥來朝,被傳為佳話。
她得以重活一世,前世的不足自然要改,卻并未打算將自己的愛好完全摒棄,因為那等于完全否定了前世的自己。
若一個人被仇恨蒙住雙眼,無法客觀的看待問題,往往容易做出錯誤的決斷,所以夙弦,需要讓自己的心靜一靜。
可是,心卻始終無法安靜下來。
“砰”的一聲脆響過后,夙弦吃痛收回了手,原來,因為太過用力,琴弦不知何時竟然斷裂了。
竹林深處,突然傳來了一陣婉轉清揚的笛音,笛音中似是有著某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和著琴音,一曲過后,竟讓夙弦心中的暴戾,奇跡般地一點點平息了下來。
她抬頭望去,少年一襲白衣勝雪,手執一柄墨色玉笛,眉眼溫潤,笑容清淺,優雅矜貴。
夙弦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這個少年,許是今夜的月色實在太美,竹林的氣氛又太過靜謐美好,那飄逸的白衣,仿若謫仙臨世,從畫中走來。
第一次見面,他們隔著屏風,她看不清他的臉,只將他當做一個醫者,卻記得他身上淡淡的藥草香,似能撫平人心中的煩躁;
第二次“偶遇”,她反感他的算計,心中自然也只有算計,只將他當做一個可能的合作伙伴;
今夜再見,他似乎又變成了記憶中不同的樣子,夙弦自己都未察覺到,自己眼中的驚艷。
“江先生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夙弦好奇問道,后院的守衛,什么時候這么松懈了?
“大小姐怕是忘了,去見主君前,你吩咐過,要將楚洛安置在你的院子里,為了完全的保密,不許府醫接手,只讓我一個人診治。”江離道。
夙弦這才想起來,確實有這么一回事,那時她急著去和夙疆通氣,映雪問起如何安置楚洛,她便直接讓人將楚洛安排在了她的院子里。
弦月城的私牢其實是關押重犯的好地方,但是又不能將楚洛當成一般的重犯來對待。何況,夙閥之中,多的是有異心的人,又有夙綾這個吃里扒外的虎視眈眈,把楚洛放在哪兒,她都要睡不著覺的。
這樣衡量之下,唯有把楚洛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才能安心。
正好,她的院子就在那紫竹林里,竹林雖清幽,里面卻有陣法,楚洛既然要安心養傷,還是少與外界接觸的好。而江離……
相比于府中府醫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江離在夙閥孑然一身,毫無根基,暫且只能依附于自己,他是最好的選擇。
若他可信,那是最好的;若他有了二心,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也能隨時提防。
“楚洛的傷的怎么樣?”夙弦問道。
“若不出意外,明日便能醒來。”江離道。
“他的腿,能恢復嗎?”
“若是別人來醫,是沒希望的,若是我來醫,用不了一個月,便可以恢復正常,”說著,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夙弦一眼,“關鍵,還要看大小姐想讓他恢復到何種程度。”
夙弦笑了,和聰明人說話,真的是很省心。
她絲毫沒懷疑江離的話,從上次江離能輕而易舉地破了夙綾的局,就能看出此人在醫道上涉獵極廣。
“命,一定要給我保住,至于腿,我們夙閥可沒那么多名貴藥材給他醫治,一輩子坐在輪椅上,也不錯。不過,這件事,暫時就別讓旁人知道了,萬一楚洛傷心過度,一下子氣死了,這責任,我可擔不起”
前世她被楚落和夙綾害得不能生育,又哭瞎了眼,如今既然夙綾也損了身子,那么楚洛又憑什么全須全尾的呢?
“好,大小姐既然吩咐了,莫敢不從。”江離頷首道。
他這般風輕云淡的的態度,倒是讓夙弦側目,“你,就不覺得我惡毒?”
江離卻并沒有直接回到她的話,反而徑自走到她身旁坐下,勾起了琴弦。
“你做什么?琴弦已經斷了,這琴,不能用了。”夙弦的語氣頗有些遺憾,這綠綺陪了她好多年了。
“誰說琴弦斷了,琴就不能用了?”江離反問。
夙弦語塞,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這人是在抬杠?
可下一刻,她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熟悉的琴聲在竹林中緩緩響起,這是她方才彈奏的《四季謠》的春季篇。
少年的手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一段段優美的旋律自他的指尖傾瀉而出,從最開始的懵懂純真,到熱烈奔放,再到寧靜舒緩,歸于平淡、安樂。
這是《四季謠》,卻又分明不是《四季謠》,前兩章春季和夏季,是一模一樣的,但是后面的秋季和冬季,原本的曲子是落寞蕭瑟,直至最后歸于虛無,而不是江離手中,那歲月靜好的安逸。
“你以前,也學過這首曲子?”夙弦覺得有些奇怪,因為這首曲子,并不是男子彈奏,它描述的,是閨中少女的情思。
春,代表豆蔻之年,桃花樹下的一見傾心,懵懂純真而青澀的愛戀;夏,則是漸入佳境,愛意漸濃,熾熱而爛漫;秋,是熱戀過后逐漸歸于平淡,二人之間的感情,如漸漸枯萎的落葉,有了落寞和酸澀;冬,愛人徹底變心,厭棄了少女,少女的愛走向死亡,被紛飛的大雪一點點地覆蓋、埋葬。
記得當時學這首曲子的時候,樂師曾感慨,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要守好自己的心,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守好自己的心嗎?可前世,她還未來得及動心,心就已經死了。
“我從前沒聽過,但我母親極善音律,我天生便對音律很敏感,所以只要聽過一遍,也就會了。”
江離側過頭,看向身旁與他并肩撫琴的少女,月色下,少女的臉籠在朦朧的光華之中,有些看不真切。
他突然有一瞬間的恍惚,終于想起來,那日在燈光下,看到她的側臉,自己為什么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的側臉,竟然和記憶中的母親,那樣像……
這,是他的錯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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