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僵硬地坐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掛在腳上的枯尸,一陣詭異的風刮過,黃沙飛揚就好似起了一層薄霧,枯尸的發絲隨風飄動,埋在沙里的臉微微露出。
朦朧之間,初七仿佛看見枯尸抬起頭對她說一句話,只是風太大了,她沒聽清,再定睛看去,尸體還是擺著原來的姿勢,趴在那處。
風沙消散之后,初七仍坐在原地,兩眼無神,表情木訥。李商和謝惟都以為她被嚇壞了,想要上前幫她一把,誰曾想初七淡然地拉開了腳踝上的枯手,然后把尸體翻了個面。
是個男子,臉上的皮肉已經被風吹干,但依稀能見其生前的容貌,看他的裝扮十之八九也是個駱駝客,年歲尚且未知,或許是在沙漠中迷了路,抑或是陷入流沙沒能逃出來。
初七聽阿爺說過有很多駱駝客客死異鄉,他們的魂魄游蕩在生前所逝的地方,等待著好心人送他們回家。只是人們往往自顧不暇,道路多險阻,有時即便看見了暴露荒野的尸首,也是有心無力。
初七心想這就是想回家的人吧?她大膽地把手伸進尸首的衣兜里翻找起來,能證明其身份的物件一件都沒有,只在夾兜里摸出一團織帛,展開之后就看到一枚精巧的纏絲金戒指,戒圈不大,像是女子所佩,帛上書有幾行字,可惜初七識得的只有那么幾個。
“這是什么意思?”初七指著織帛上的字,“我看不懂。”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易云能來。”謝惟幽聲道,“這是寄思的詩,是女子希望心上人早日歸來。”
“但他回不去了。”初七怔怔地望著這具無名尸,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他的東西是不是就是我的了?”她突然笑問,然后把沉甸甸的金戒指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再咬了一口,“嘿,是真金的。”
李商見之差點干嘔起來,竟然有人會咬死人留下的東西。他橫眉豎目,十分生氣地說:“還不把這扔掉!死人的東西不能要,不吉利!”
“但放著也是放著,多浪費呀。”初七邊說邊把纏絲金戒和織帛往小胯包里塞,“和這位大哥說一句,再把他埋了,他會原諒我的。”
“要埋你自個兒埋去!”李商兇巴巴地瞪她,剛才送花環、玩沙子時還覺得她挺可愛,眼下真是好感全無。
“我埋就我埋。”初七賭著氣,狗刨似地刨著沙子。
謝惟看著小聲命道:“李商過去幫幫她。”
“我不去!”
“是你提議玩沙子才惹出這事來。”
李商被這話噎住了,想想的確是自己多事了,玩個沙子還翻出具尸體,晦氣!他氣惱地踹了腳黃沙,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到初七身邊,和她一起挖坑埋尸。
初七在這不像墳的墳上堆了幾塊石頭,然后拍拍滿是沙子的手,手太臟,拍不干凈,她便張開五指給李商瞧。
李商嫌棄地躲了開來,“別碰我,臟死了!”
“你不是也摸過嗎?就碰,就碰,就碰!”
“你怎么死皮賴臉,越來越無法無天了!三郎,你瞧她,開始欺負起我來了!哎呀,和都說了別碰我……”
兩人又開始打鬧起來,李商愛干凈,遇到沒羞沒臊的初七只能往死里逃,初七故意追著他欺負,以此來報之前所受的委屈。
漸漸地,夕陽沉入黃沙之中,謝惟催促,兩人收起玩心,騎上馬和駱駝重新起程。臨走之前,初七朝新墳望了一眼,穿過這片小沙漠后是滿是裸巖的戈壁,有個軍堡矗立在此,堡頂上阿柴的幡旗獵獵作響。
謝惟和李商脫下灰黑外袍,露出一身花哨絢麗的藍紫胡服,用來遮風沙的帷帽也換成尖虛小帽,搖身一變成了兩個粟特商人。
過軍堡時,謝惟吩咐初七:“跟在我們后面,不要出聲。”
初七點點頭,牽著阿財緊隨其后,平日里她鮮有見到阿柴的兵馬,眼下遇上了不免有些慌張,不過對上他們的眼睛時,她又覺得阿柴和他們的人長得也差不多,一時間也分辨不了。
謝惟用粟特語與守關的城門郎交流,中間還夾了幾句阿柴土語,城門郎查驗完他的通關文牒,又朝初七看了幾眼,目光頓時變得犀利,似乎對她有所懷疑。
謝惟拿出幾枚銀幣偷偷地塞到城門郎的手里。城門郎一瞅,大手一揮,就把他們一行三人放過去了,再往前走就是一座邊城,城中有驛站,給往來的商客落腳之用,驛站邊有間酒肆,酒肆外頭栓著各色駱駝和馬,還能聽見羌笛、琵琶曲、三弦琴……
謝惟領著李商和初七走進酒肆,里頭好不熱鬧,嬉笑聲中夾雜著龜茲鼓曲和吆喝,胡姬站在最中央的案上跳舞,手腕、腳腕的鈴隨著鼓點時快時慢。她有點上年紀了,臉上敷粉遮不住細紋,腰肢也不再窈窕,可在這樣的地方沒人在意,商人、守城兵都累了,光顧著喝酒談笑,只要喝醉,看人都是美的。
如此龍蛇混雜之地,初七連呼吸都格外小心,她就跟在謝惟身后,手悄悄地抓著他的袖,謝惟微微側首,瞄到了初七緊張的小手,他不動聲色,放慢腳步,繼續往里走。
一曲終了,胡姬臉上的脂粉都快被汗水糊光了,可沒人請她喝酒,她便落寞地走下酒案,赤腳踩在冰冷又污濁的沙地上。
謝惟盯著她,然后送她一杯龍膏酒,胡姬高興起來,仰頭一飲而盡,然后浪蕩地倚在他身上調笑道:“是來找樂子的嗎?”
“我是來找人的。”說著,謝惟亮出一枚銀幣,胡姬的目光頓時貪婪起來,就像餓極的狼伸手就搶。謝惟兩指一縮,把銀幣收回掌心。
“何安在哪兒?”
“嘁。”胡姬扁嘴翻白眼,十分瞧不起謝惟嘴里的那個人,而后她攤開手,見那銀幣乖乖到了手心方才說了一句,“二樓。”
嘿,這不是訛錢嘛。初七心里嘀咕著。
謝惟依然是彬彬有禮道了聲謝,接著就領著初七和李商走上二樓。
二樓敞亮得很,一眼就能看有個異常俊俏的男子倒在胡姬懷里大笑,他美美地吃著到送嘴邊的葡萄,在溫柔鄉里放浪形骸,明知有人來了也不知收斂。
初七愣住了,緩過神后臉刷的紅了起來,李商連忙抬手把她的眼睛捂上。
“別看。”
初七點點頭,聽到調笑聲后干脆把耳朵也堵上了,可這聲音還是鉆了進來,令她極為尷尬。
“何安,起來。”謝惟說,語氣平靜,像是見怪不見。
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響終于停了,緊接著是起身時衣裳摩擦的沙沙聲。
“怎么這時候來找我?”
竟然是個女子的聲音!初七一怔,連忙撥開李商的手,就看到一褐發美人斜倚在錦墊上,兩指夾著壺酒,酥胸半露,她有張瓜子臉,唇角有點朱砂痣,一雙媚眼看人時半瞇著,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眼神兒不好。
何安知道她在看著,故意不把衣衫穿齊整,裸露著一痕雪脯,風情萬千地朝她眨眼。
“小妹,從哪兒來?”
初七紅著臉不吭聲。
何安又笑道:“莫非是看到我這么個美人兒,不會說話了吧?”
“好了,夠了。”謝惟沉下臉,一本正經,“我讓你打聽的事可有辦妥?”
何安收起嬉皮笑臉也認真起來,她瞥了眼初七,問:“她信得過嗎?”
謝惟頷首,“說吧。”
“那我就直說了。”她把衣襟拉好,指沾了點酒在地上畫了幾個點,“吐蕃、突厥幾個大人已經到了,我們趕去正好,若要下手的話,錯過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了。”
初七聽完何安所說的話,微微瞠圓了眼,這不像是駱駝客要做的事,而是……刺客。
何安拋了個媚眼,媚笑道:“小妹還沒見過血吧?”
說著,她舔了下指尖的酒,野得像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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