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個中年大叔,大概三十來歲的樣子,留著短短的小胡子,頭上用白布緊緊地包著,身上穿著白色的衣裳,那樣式古怪,并不像是中原人的裝扮。
不過,他并非人們所傳的那種金發碧眼,膚色也是正常的中原漢人。
“姑娘,你沒事吧。”一開口,是純正的冀州腔調,約莫是個出國做生意的冀州人吧。
蘇清玖搖搖頭,“多謝了。”
“不必。”男子高聲對外面說道:“姑娘,何事如此生氣?我看大家和氣生財,還是罷休了吧。”
“你是何人,也敢管我們李家的事情?”
蘇清玖見那男子聽到李家的時候,眉頭跳了一下,她忙道:“老板不必為我煩惱。我與李小姐不過是有些小矛盾,相信我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也就沒事了。”
蘇清玖高聲對外面的李若男喊道:“李小姐,你若是實在拿不出五千兩的分手費,可以回家問問你家老爺子,看看這筆買賣到底值不值得?”
“五千兩?”小胡子商人戲謔問道。
蘇清玖憨笑地答道:“是啊,比不得老板您這樣的大生意,不過是點辛苦費而已。”
“愿聞其詳!”
想不到這小胡子商人倒也挺八卦的,隨即打聽起蘇清玖的事情來。
蘇清玖汗顏,將前情與這小胡子商人好好地嘮了嘮。
商隊為了避免馬賊的劫掠,雇傭了幾百號厲害的打手,將這馬車圍得密不透風的,蘇清玖聽見外頭的打斗聲,漸漸地平息了,之后風平浪靜,已然聽不到李若男的聲音了。
蘇清玖掀開車簾子,雪霽笑著道:“小姐。那潑婦被人打跑了,我們安全了。”
“嗯!”蘇清玖笑著應了應,而后利落地跳下馬車來,對著車中人盈盈一拜,“今日多謝老板仗義相助,我來自金陵,今日就當與你交個朋友。”
“好啊,你們金陵的云錦十分不錯,姑娘身上這個像是極品。”
“老板眼光獨到,這是特制的斷云錦,若是有緣再見,我送老板幾批。”
小胡子商人笑語盈盈,點頭道:“多謝。”
兩人就此拜別,蘇清玖瞧著這馬車緩緩地離開了自己的視線,漸漸收回了目光。
回去路上,雪霽打聽著她有沒有受傷,又問道:“姑娘,這是您那日穿著的衣裳,除了這一身,你哪里去找斷云錦呀。”
蘇清玖沉默著想了一下,還未說話,便聽見雪霽說道:“要是有曉蕓在就好了,她什么都會織。”
“誰說只有她會織,你去街上問問,可有賣生絲的。”
雪霽垮了一張臉,“姑娘,這里可是沙洲,這里的氣候,根本養不活蠶寶寶,也種不了桑樹,我們上哪里去弄生絲啊。”
“或許就有呢?”蘇清玖不死心,嚴肅地說道。
雪霽無奈道:“不可能的,就算有別處的商人過來交易,也會交易絲綢而不是生絲的。這里連織布機都很少能見到的。”
蘇清玖腦中恍然道:“有,織布機我知道哪里有。”
“哪里?”
蘇清玖望著遠處,卻沒有回答。她記得,李若男的母親是個江南人,她那日去李府的時候,經過她的院子,聽仆人說起過,她的母親愛織布,當初千里迢迢,弄了一臺織布機過來,偶爾還給家里的公子小姐織布呢。
可是,她與李若男水火不容,這該怎么開口呢?
李若男來得很快,當日下午就親自把那五千兩銀子的銀票送了過來,來時什么話也沒有說,只叫蘇清玖快些離開。
蘇清玖欣然應了下來,只說會跟著今日來的那一只商隊一起走。
此事也就此了結了。
是夜,月朗風清,自打李若男走了之后,蘇清玖就一直在琢磨著斷云錦的事情。
她看那小胡子商人不像是喜歡貪人錢財的人,卻一口應允下了她的謝禮,可見他十分喜歡江南的云錦。
絲綢之路之所以為絲綢之路,便是因為主要交易的貨物便是絲綢布料,她若是能夠搭上這條線,日后的銷路也就不愁了。
說出去的話是一定要算數的,這是商家的信譽,若是連這點誠意都沒有,她想要促成跟小胡子商人的合作也絕不可能。
所以,這斷云錦她是必須得要的。
半晌之后,雪霽回來了,她還真問到了生絲,茶都還沒顧得上喝就開心地道:“姑娘,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吶,那車隊里,居然真有生絲,只是貴了一些,那人死活不愿意買,要五千兩銀子,才肯賣給我們。”
這可是獅子大開口的天價啊。
蘇清玖遲疑了一下,把那五千兩銀子交給了雪霽,“拿去,要把生絲買過來,三日之內,我要見到斷云錦。”
翌日,蘇清玖難得起了一個大早,梳洗裝扮好。
那牛大媽忙前忙后的,到了這會兒,又出門買菜去了。
蘇清玖帶著生絲,大搖大擺地向李府而去,李府的下人們見了蘇清玖,倒也沒有為難,直接帶著她去見燕承玨。
一日不見,燕承玨憔悴了許多,坐在那木頭架子下面閉目凝神,原本無憂無慮的少年,此刻臉上泛著憂愁。
“殿下,不能再猶豫了,太子殿下親自出征,兵馬已經快走到隴西了。”
蘇清玖遠遠地瞟過幾眼,并沒有上前去打擾。
幾日相處下來,她大致明白,燕承玨就是個孩子氣的少年,最是怕丟面子,若是見她進去,又不知道該怎么別扭呢。
她徑直走去,繞進了隔壁的院子,高聲道:“民女蘇清玖,金陵人士,求見夫人。”
院子里出來一個老婦人,兇神惡煞,拿了一把掃帚來趕她走,蘇清玖巋然不動。
她透過灰撲撲的墻壁,能瞧見里面的一片藍色衣角,那位夫人,應該是在的。
“李夫人,你不想同家鄉人說說話嗎?”
“唉,我說你走不走啊,我們家夫人喜歡安靜,你趕緊走。”
“你又不是你家夫人,你怎么知道你家夫人不想見我?”
“就是不想見,哪里跑來的野丫頭。”
話落,里面又出來一個嬤嬤。
那嬤嬤,派頭與眼前的嬤嬤一比,高下立判,只見她舉止得體,體態端莊,一顰一笑,都是大家風范,比那拿掃帚的粗使婆子不知高了幾個檔次。
她穩重地走到蘇清玖面前站定,也不言語,抬起一只手,輕輕搖了搖,那婆子立馬安靜下來,拿著掃帚,默默地退下了,她這才打量了一番蘇清玖,沉聲問道:“你就是那個救了殿下的女子?”
“不敢當。”蘇清玖笑著道。
“過謙了。”那嬤嬤一派莊嚴的風度,既不親厚,也不排斥,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
蘇清玖倒也不放在心上,淡淡地笑了笑,不再接話茬。
“我們夫人請你進去。”過了半晌,那嬤嬤說道。
蘇清玖仍舊笑著,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嬤嬤看了她一眼,在前面領路。
這院子做得倒有幾分九曲長廊的意味,蘇清玖在那廊上走過,左右可以瞧見,栽了好些個菊花,大抵是北邊的天氣較為寒冷,這個季節,菊花竟然已經開了,大朵大朵地裝點著院子,給這院子增添了無數的生機。
越過那難得的菊花叢,蘇清玖望見了花叢中見那個低頭弄花的女子。
她穿了一身墨綠色繡著各色蝴蝶圖案的長裙,頭上的裝飾很簡單,只是用一只發簪挽了溫婉的造型。
她不似府中其他的女眷盤頭,而是保持了中原女子的習俗,將頭發挽成發髻,做出一個美麗的造型。
她也很美,渾身透露出一種溫和的氣度。
蘇清玖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是李若男的母親,大抵李小姐的這身暴躁氣質,是遺傳了她的父親。
“給夫人見禮了。”
“聽說你是金陵來的?”
“是的。”
“千里迢迢,怎么跑來這荒無人煙的地方?”
原來她還不知道她的事情啊!
蘇清玖皺起了眉頭,只看見那嬤嬤在李夫人的耳邊耳語了幾句,李夫人的身子一怔,緩緩地抬起頭來,那溫和的目光也變成了一種莊嚴的審視。
良久,她冷冷地道:“確實是個美人。”
蘇清玖有些尷尬,笑著道:“夫人才是真正的美人。”
“你與若兒的事情,我方才才知曉。我知道,以若兒的才貌,定然是配不上郕王殿下的,只是情不知所起,這丫頭居然入了迷。我身為她的母親,不能不支持她的決定。”
“我明白!”蘇清玖笑著道。
“你不生氣?畢竟,對于你這樣一個平民而言,能夠被殿下青睞,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像夫人這樣背井離鄉,也是一種福氣嗎?不管別人如何想,我蘇清玖,只想過自己的人生,即使是母儀天下,也換不來我的快樂和自由。”蘇清玖笑著,一張絕美的容顏并沒有因為打扮而有半分的折損,她天然有一股颯爽的氣質,令人沉迷。
李夫人看著她,居然發了一會兒呆,隨后又歸于平靜,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你就該拿了若兒的錢,早些離去了。”
“我是想走,但還欠缺一塊敲門磚,不知道夫人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你需要什么?”李夫人平靜的問道。
“其實也并非是什么物件,只是想要借夫人的織布機一用而已。”
李夫人又是一愣,今日不知怎么的,竟頻頻被一個女子震驚。“那東西,許久沒用了,在這孤城里,也無人會修理,便堆在東邊的廂房里了,你若是用便用吧。”
蘇清玖如獲至寶,連連感謝這位夫人的善意。
有了織布機,蘇清玖將生絲制成了一匹斷云錦,激動地將它藏在懷中。
不知不覺地,兩日時間已經過去了,明日,便是那商隊離開沙洲的日子了。
一大早,蘇清玖便揣著那斷云錦,準備去找商隊。
只是一出門,便被一個黑衣人攔住了去路。
蘇清玖連連往后退了一步,后面跟著的是雪霽。
她們倆為了能早些離開,趁著牛大媽還沒有起,便動身了,此時此刻,東方的魚肚白都還沒有影子呢,而在她們面前,卻已經出現了燕承玨的暗衛。
“十里!”蘇清玖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你們兩個不能離開這里。”他不帶絲毫感情地說道。
蘇清玖沉聲道:“這些天,你一直跟著我們?”
她說呢,燕承玨怎么會這么好心,把她丟在這院子里就不管了,原來早就在她身邊安排了足夠多的暗衛,料想她也絕脫不了身的。
十里的點頭,讓蘇清玖的心徹底冷了下來。
不管這些天,燕承玨表現得多少無害,他都是將她們綁架來的罪魁禍首。
“你們走不了的,殿下說了,你們是他的籌碼。”
“什么籌碼?”
蘇清玖的心更是七上八下的。
十里卻不給她追問的機會,兩人動手,簡直是青銅戰王者,蘇清玖一下子就被制服了,兩個人都被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然后丟進了馬車里面。
這馬車走了一會兒,又行到了另一處的別院里,十里將她們兩個拎了進去,又像之前一樣,極為不人道地把兩個人給丟進了屋子里。
“十里,你放我們出去。”
“殿下說了,你們不能走。”
“你是傳聲筒嗎?就知道重復殿下說了這幾個字?”
雪霽與十里吵了起來。
蘇清玖搖頭,叫她不必多費口舌。
有一些人,心性純良,一聲只忠誠于自己的信仰,這種人,往往看上去傻傻笨笨,但專注于做的那件事卻比尋常人要出色得多。
十里就是這種人,他雖時常聽不懂好賴話,但武學造詣卻很高,甚至比燕承玨身邊的季雲都要厲害一些。這種人,一旦認定燕承玨的話是圣旨,她們就算是說再多,也是白費口舌罷了。
“可是……”雪霽都快急哭了。
“姑娘你好不容易花了錢買生絲,又去借了織布機,忙活了那么多天,可是還是沒有辦法!”
蘇清玖望著外面的天光一點點地亮起來,靠著門扉在靜靜地思考著。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或許,心得轉機正在悄悄地到來,而她也終究會得到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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