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二爺將谷雨領進內宅。正廳內,谷雨見到了閆二爺的夫人楊氏。
楊氏的母族是當地數得上的大戶人家,嫁與閆二爺之前,也算大家閨秀。現如今依然風韻猶存,芙蓉面,柳葉眉,小鬅頭油光可鑒,碧玉簪花搖曳生姿,身著暗紋百蝶襖月華裙。端莊素雅,貴氣襲人。
楊氏見閆二爺領進來個小花子,心生不悅,厭棄沾染了廳堂,嗔他道:“不在前院打發了這花子,領到內宅來做甚?”
閆二爺與她使了個眼色,說:“晚些時候再講與你聽。”
隨后,閆二爺端坐到太師椅上,沖站在門口的谷雨說:“你說當年百川堂閆掌柜曾給你爹爹留下書信和玉佩,可否帶來?”
谷雨從懷中摸出一封油紙包裹著的書信和一塊糯冰種雕著“鶴鹿同春”的三彩翡翠玉佩,一并遞與閆二爺。
閆二爺接過玉佩,雙目微瞇,頃刻間便認出了這是大哥閆鶴桐的玉佩,未動聲色,抽出書信,展開研讀。那封信上,用工整的小楷寫了幾十字,主要是講閆鶴桐受傷被救的過程,最后提到與恩人谷大倉家永結秦晉之好,定下谷大倉之女谷雨為百川堂長媳。
百川堂長媳?
閆二爺心中暗道:信中并未指名道姓將谷雨定于大哥閆鶴桐之子閆世達,只提到是百川堂長媳,現在百川堂的主人是自己,自己的長子是閆世松。倘若將谷雨許給自己長子,也是講得通的。
想到此處,閆二爺嘴角浮現笑意,對谷雨說:“谷姑娘,信和玉佩我都看過了,確實是我大哥留下的。這樣吧,先讓丫鬟帶你去吃飯,然后梳洗休整。晚間請族長閆長老前來見證,當著族人的面,把此事敲定。”
谷雨爽快答應,隨著丫鬟而去。她們走遠后,楊氏不解地問閆二爺:“你搞什么鬼?怎么還把這花子留在府中了?晚上請閆長老他們過來又是為何?”
“你不是一直犯愁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給你那寶貝大兒子沖喜么?這不自己送上門來了。”閆二爺端起茶盞抿了口,笑曰:“你是沒見到她帶來的那些鹿茸和山參,價值都夠置辦套新宅院的了。天助我也。”
楊氏眼中閃現出欣喜,但轉念一想,又黯淡了下去,說:“世松就剩一口氣吊著了,瘦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那小花子能甘心嫁他么?再鬧將起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閆二爺捻著胡須,輕笑道:“我大哥只寫了讓她做百川堂長媳。雖然明眼人都知道是定的閆世達,但是,如果沒人追究,閆長老又點了頭,現在還不是我當家,說了算。那個谷雨,要么選咱家世松,要么就嫁憨子,總不可能是讓世青娶了她吧。二者選其一,她也未必就不樂意。倘若嫁過來,咱家也不會虧待了她。”
晚間,百川堂閆府正廳內,燈火通明。
上座端坐著閆長老等幾位族中長輩,閆二爺坐主人位,遠些的位置是半躺著被抬出來的二房長子閆世松,眼窩深陷,面無血色,唇薄的近乎只剩一線,手腕無力地垂在躺椅扶手上,細得像是一戳就能斷掉。憑誰都能看出,這位少爺,時日不多了。
他身側坐著的是二房二少爺閆世青,像是極其不耐煩參加這種正式場合,如坐針氈,一雙含情眼四處觀望。
百川堂大房中剩的孤子,憨子閆世達也被一并喊來,依舊是懷揣著胳膊,塔拉著鞋,木呆呆地坐在長輩們的身旁。
閆長老朗聲發話:“閆鶴桐的親筆書信我們老哥幾個都已經看過了,確實是他的筆記,毋庸置疑。既然這樣,那就先把谷雨姑娘請上來吧。”
管家杜沖連忙吩咐丫鬟將谷雨喊來。一盞茶的功夫,正廳門口傳來了沙沙細小的悅耳鈴聲,隨著鈴聲邁進門口的是雙穿著青色布鞋的天足,足腕上系著一串小小的銀鈴。
這腳不小啊!眾人皆暗自感嘆。
進而,一個宛若琥珀般暖意融融的身影走了進來:立領斜襟薄柿色緊身小襖,鴉青色長褲,曲線玲瓏,腦后梳了一根漆黑順滑的粗長發辮,辮尾用紅繩綁緊,發梢在腰下一步一擺,步步裊娜。
竟是一個清爽妖嬈的年輕女子。明明沒有妝容,卻眉若遠山,眉梢微微上挑,濃黑的睫毛在潭水般幽深的眸子上渲染開來,右眼角一滴小小的痣,令她的一顰一笑都那么的……妖。是種清爽的妖。她若不笑,就是清麗,倘若一笑,眼角唇邊的妖媚便濃得化不開。
坐在正廳內的人,除去那些長輩不談,包括瀕死的閆世松、風流的閆世青,甚至還有憨子閆世達,都被這初來乍到的美貌驚擾到。誰也沒料到那個烏漆麻黑的女子梳洗過后居然是這般天地。
谷雨的目光,從眼里總算是有點光芒了的閆世達臉上掃了幾遍,掠過閆世青,落在半躺著的閆世松身上,眉稍微微一揚,心道:這個想必就是閆二爺家的大少爺了。賣茶水的大爺果然沒騙我,確實是快死了,都瘦成一把骨架了。怎么他三個都在這里,真想讓我自己挑相公不成?
閆二爺看了看閆長老,說:“谷雨姑娘已經到了,您看我大哥定的這樁婚事究竟怎么辦才好?婚事雖然是我大哥定的,但是他人已經不在了,我現在是百川堂的家主,世松是我的長子……”
沒等他說完,有位長輩插言道:“不妥。閆鶴桐為了答謝谷雨爹爹的救命之恩,結的親事,那他肯定是給自己兒子定的親啊。雖說世松比世達出生早倆月,倘若真論講起來,世達是長房長子,長媳肯定是給世達定的。世達他爹不在了,但我們這些長輩都還在,不能昧著良心虧待孩子啊。”
閆二爺臉色沉了下來,干笑了兩聲,說:“我是世達的親叔叔,肯定不會虧待他。我大哥去世后,也是我一直在關照他,日常花費都是從我帳房里支取的。至于這門親事,既然我現在是百川堂的家主,那將谷雨許給世松也是合乎理法的,更何況世松原本就比世達大些,按歲數排,也該是他先成親。您說呢,閆長老?”
一邊是堅決反對的老兄弟,一邊是提前送了銀子的閆二爺,閆長老有些作難,沉吟片刻,問谷雨說:“你想嫁給誰?”
谷雨心里暗笑:明知故問,閆大爺定的親肯定是大房的那個憨子啊。真要我自己選,我寧可再回大北山去。唉,不過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爹爹交代的事情我得完成才行。必須選的話,父母之意,不可違背。還是選那個憨子吧。
谷雨思索片刻,看向閆長老,輕啟粉唇,說:“我聽百川堂家主的。”
閆二爺禁不住拍了下大腿,說了聲:“好!”
其他人皆出乎意料,明擺著閆二爺讓谷雨嫁給閆世松是為了沖喜,討個吉利。搞不好嫁過去,谷雨馬上就要當寡婦了,她怎么還就答應了?
是啊,谷雨明明是相中閆世達了,為什么卻說要聽閆二爺的呢?
其實,谷雨心里藏著秘密,這也是她為何不遠千里獨自投奔閆家埠的原因:她在大北山混不下去了,十里八鄉都傳著她是山妖,會吸食凡間男子的氣血,命薄的哪怕同處一室,也會喪命,更不要說是同床共枕了。
這個谷雨啊,是她爹爹從外頭抱回山里的,究竟是撿的,還是親生的,她爹爹不說,旁人也不知道。原本她三歲時,她爹爹與閆掌柜定下親事后,全當個玩笑話。閆掌柜傷好后返回老家,時日一久,谷雨爹爹收好信物后也就慢慢淡忘了此事。
十年后,谷雨哥哥娶了個潑辣媳婦尹氏進門,很快就生兒育女,尹氏怎么也容不下谷雨。谷雨爹爹又身染惡疾,臥床不起,為了女兒今后過得幸福,也為了尹氏能安寧消停,只得同意尹氏為谷雨張羅說親。
誰料,一年間連著說過兩門親事,新郎都在成親前死于非命。還有好事之徒給谷雨算了一卦,說她連著三嫁,丈夫都得死。很快,關于谷雨的謠言就傳遍了方圓百里。盡管心靈手巧,艷若桃李,但凡家境好點的,相貌好點的適齡男子都不敢娶她。
尹氏不想留她在家,又起了歪心思,看到自己娘家嬸子有個羅鍋兄弟,年近五十還未娶妻,就鼓動谷雨哥哥要把她許給那個羅鍋漢。
這下沒等谷雨發話,谷雨爹爹先不樂意了,急火攻心,躺在床上咳出來一口黑血昏死過去。待醒來后,忽就想起來,當年谷雨與百川堂閆掌柜家兒子還定了門娃娃親。吊著一口氣,老淚縱橫地叮囑谷雨哥哥一定拿著玉佩和書信把谷雨親自送到閆家埠,投奔閆掌柜家,也算給谷雨安排個好歸宿,了了心事。
谷雨爹爹走后,在尹氏的挑撥下,谷雨和哥哥起了爭執,這個野丫頭一氣之下,就自己背著山參鹿茸,牽著馬,帶著從小養大的蒼狼,千里尋夫去了。
她心想,只要我不說,你們就沒人知道我是山妖,會克夫。反正那閆世松原本就是要死的,算命的說我也是要連著克死三個丈夫的,那就先嫁他吧。等他死了,我再改嫁閆世達。
只是,谷雨沒有注意到,原本呆坐一旁的閆世達眼神里閃現出的一抹亮光,在聽到她所說的話語之后,瞬間滅掉了,剩下的只是污突突的黑,茫然無望,孤寂凄冷。№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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