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桓點了點頭:“你這樣說,也不算錯。我如今帶著的這些人,確實是錦國的殘部,但他們也是貨真價實的白狼軍。”
他低聲輕嘆:“兩百年前,帝桑殘暴不仁,暴政如虎,白狼軍的首領霍起為了天下蒼生,揭竿而起,扶持帝允登基。
這從龍之功,原本該被銘記,但帝允卻害怕白狼軍功高震主,所以要斬盡殺絕。
萬般無奈之下,霍起不得不反,帶領麾下割退居西南,立國為錦,自封為錦國皇帝。
自此,白狼軍,便不再是護佑大慶的神兵,而成了錦國皇室的利器。”
時景眼波流轉,便一下子想通了所有的關節。
殷行他……或許早就確認了章桓在此,只是他的身份隱秘,不為外人所道,無法進入此山,只能請她引薦。
他之所以不要虎符,怕也是因為早就知道了虎符或許也在章桓手中吧?
起初,她心中不免有幾分埋怨。
好不容易她與殷行之間建立起了一些除開算計之外的信任和感情,但回過頭一想,這一切卻仍在對方的股掌之中,不免讓她覺得沮喪。
然而,一想到他曾奮不顧身用肉體去保護她的周全,身上所受的傷,所流過的血總不是假的,她又心生軟意。
更何況,他還有那樣的身世……
錦帝僅有兩個兒子,蕭謹安是文昌公主所出,那殷行便該是錦帝的長子,那位溫柔和氣的薛貴妃的兒子了吧?
一夜之間國破家亡,按著慶帝對錦國皇室趕盡殺絕的狠絕手段,也不知他是怎樣活下來的?
其中定然付出了她難以想象的代價。
譬如,他那被毀掉的半張面孔……
而無法見光的漫長歲月中,他是如何長大的,又怎樣成為月伶館的主人,掌握天下所有的消息命脈?
細究起來,必定也是充滿了坎坷與苦痛。
想要怨恨的心,頓時就歇了下來。
時景幽幽一嘆:“原來如此。”
殷行此行,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他定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口口聲聲地說,他很快就要離開了這種話吧?
相遇與別離,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章桓的聲音沙啞極了:“我以殘破之身,替大哥和二哥堅守著這些東西,不過只是因為年少時的情意。”
他長嘆一聲:“如今,虎符與白狼軍我都交托給了兩位兄長的后人,無事一身輕,我也是時候去做我該做的事了。”
說到后來,語氣中竟了無生意。
時景曾經的工作,讓她對這些情緒的轉變特別敏感,她擅長捕捉別人表情中細微的變化,一下子就察覺到了章桓的意圖。
她連忙喝止:“不可!”
章桓回過頭來:“有何不可?我不過只是做回我自己罷了。”
十四年前,大哥與二哥同一日身亡。
不久之后,二嫂和他懷著身孕的愛妻也與世長辭。
他本該在那個時候,就跟隨自己所愛的人,共赴黃泉的。
但因為兄長的囑托,他如行尸走肉般地活到了現在。
而今心愿已了,他也是時候該與九泉之下的親人和愛人團聚了。
時景上前抱住了章桓:“章叔叔,這些年來,您雖然身在此處,但一直都有在關注著我對嗎?”
她柔聲說道:“我的處境,不必細說,我想章叔叔該都知道。我父母早逝,無有兄弟姐妹,親戚們對我多半都懷有利用之心。至于陛下,那更不必提。”
少女抬起頭來,一對如同星月的眼眸直愣愣地盯住了章桓:“章叔叔,這世間,您恐怕是唯一真心待我的長輩了!”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小景,需要您!”
這懷抱太過溫暖,而這聲“需要”又如此懇切,讓章桓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人,之所以喪失活下去的意愿,是因為沒有期待,沒有希望,沒有值得他眷戀的事物,也沒有歸處。
但現在,他似乎又有了割舍不下的牽掛。
也不知過了多久,章桓終于平靜下來,他輕輕碰了碰時景的頭發,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好,既然小景還需要章叔叔,那我便為你留下來吧。”
二哥當年離開二嫂時,二嫂懷胎六月,尚未產子,他從未見過女兒一眼。
而他自己的孩子,一尸兩命,胎死腹中,也不曾見過日月星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二哥都是一樣的可憐人。
但既然他活了下來,而小景也需要他,那么從此之后,他便要像個父親一樣將小景照顧好了,如此,將來見到二哥,也才好理直氣壯地說一聲“弟弟做到了!”
章桓喝了一聲:“長風。”
“在。”一位滿臉胡須的男子推門而入,“屬下在。”
章桓的目光幽深而遠長,他沉聲說道:“去知會一聲住持方丈,告訴他,我要下山了。”
慶陽郡主一夜未歸,回來時,是被男寵殷行打橫抱著進的郡主府。
瓶兒驅散湊上來交頭接耳看八卦的下人,厲聲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郡主和殷行小主昨夜出去賞月了,只是賞月而已,你們可不許瞎說八道!”
說罷,她昂首挺胸地跟著進了內院。
瓶兒一走,下人們就八卦得更厲害了。
“咱們郡主對這位殷行小主可當真不一樣啊!這么多年了,那可是唯一一位能住進郡主寢殿的小主。”
“是啊是啊,昨晚的月亮是圓,但賞到一夜未歸,那定然是氣氛太好,情難自禁的緣故……哎呀呀,年輕人真會玩!”
“對呀,本來殷行小主剛進府的時候,大家都挺不看好他的,他那張臉,及不上霧月小主萬分之一,連白棋和無憂兩位小主和他比,也是天上地下的區別。沒想到,竟是他得到了郡主的芳心。”
“你這話有些偏頗呢,殷行小主乍見之下,是有些……普通,可是他那是耐看的長相,最近見得多了,我覺得他風姿綽約,面貌也還算清俊呢!”
“你們在這里瞎議論什么?”
下人們回頭,看到一臉黑沉的柳霧月不知道何時正站在身后。
“沒……沒有。”話音剛落,下人們便慌忙作鳥獸散。
柳霧月站在院中,遙遙看到遠去的兩個相依相偎的身影,心中一片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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