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有后悔過呢?她一直想問。
不是指達到人生頂峰卻未能適度掌控進退之間步伐的悔,不是“文種善圖始,范蠡能慮終”而她偏偏做了文種的悔。
先生難道真是長于謀國、短于謀身嗎?
未見得。
“先生是把太多光環加在了那人身上。”
這句是她當時想說而未說的,如今只能對著畫像說出口。
光環推給別人、削弱自身鋒芒,為了不惹猜忌又不經營自己的勢力,這不就等同于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別人手上。
可那人已經不是和她性命相托的史弼,而是君王。
賭人心,偏偏人心最不可靠。
何況是君王之心。
奇異的是,前世里被姜佛桑認定為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之輩的史弼,今時今日,他的心思她竟也能理解上幾分了。
國朝初立、百廢待興,他需要五仁那樣一個有力膀臂。
而當朝局穩定、君權地位鞏固之后,就不想再有人掣手掣腳,更遑論與他并駕齊驅。
集權的決心、懷疑的種子……隔閡已現,再有人從中煽動迎和,君臣離心是必然。
先生沒有等史弼費心思來削自己的權,直接引退,算是一種自保。
然而已經晚了。
她愿意退,史弼卻不可能再放她走。
且不論史弼究竟有沒有對先生動過殺心——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自然害怕在未來的某一天,先生與他分道揚鑣后再重新推一個南州之王出來。
撇開這些,先生熟知史弼,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了解他的一切——這是十分可怕的。
任何人都不會允許一個熟知自己底細卻又無法控制的人待在身邊,何況是君王。
如果先生想要坑害史弼,只需將一些不適宜見光的事透露出來,史弼立刻便會身敗名裂、盡失民心……
所以,先生的結局幾乎是必然。
至于史弼在奪權之后最終也沒有將先生殺害,是為了堵悠悠眾口還是真地念著一份舊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姜佛桑想,事情本可以有另一種走向的。
如若史弼稱王之后剛愎自用、濫施權力、偏聽偏信,礙于自身的局限性無限地貪權與膨脹,猜忌并且大肆誅殺功臣,凡是不聽從他的人都會招致殺身之禍……
那么先生還會放手得那么干脆嗎?
只可惜,她把史弼教得太成功。
成為君王的史弼沒有得意忘形,也不再貪圖安逸享受,而是一心一意要做個好國君。
先生最初所想不正是希望有個好君主來拯救南州生民于水火?
而且她比誰都清楚,內部的權力爭奪會拖垮一個新生的國家。
當時的情形,且不提史弼必然早做了防范,恐怕就等著她走出“成為反臣”的一步。
但凡她有所動作,哪怕流露出一點點口風,必將在朝中和軍中引起動亂,進而這股震蕩還可能波及整個南州……
數年成果毀于一旦,再把百姓和更多無辜的人拖入戰火之中……這不是先生想看到的。
所以對于史弼的發難,對于那一樁又一樁欲加之罪,她沉默不發一言。
姜佛桑猜測,先生應當也有些成全的心思在里頭——用她的配合,送史弼最后一程。
對史弼的成全,也是對她自己的懲罰。
是真正心灰意冷了罷?
所以她其實從未想過離開南柯小筑。
想著退一步便好,結果一退再退,終至退入窮巷和死地。
又或者這個死地也是她早便料到的。
等到她留下的影響被徹底抹除、百姓和故人徹底將她淡忘,應當就是她無聲無息消失的時候了。
沒想到的是,史弼會走在她前頭。
然而先生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她再做什么了,沉疴痼疾生生拖垮了她的心志,就那么意興闌珊地活著。
后來的那些年她活得更像是一種強撐,為她和辜百藥強撐。
先生明明是那么通透的一個人,似乎閱盡人事,卻又總是對人性抱著一種近乎天真地期許,這一點真是相當之矛盾。
譬如史弼,姜佛桑都懷疑史弼是否從一開始就是偽裝的。
流隸時期,他表現出對先生絕對的信任,能力不足便保持虛心求教的態度,對權力也沒有那么渴望。
然大成建立以后發生的事說明了一切。
又或者他并不曾偽裝,兩個都是他。
那就只能證明先生所言非虛,權力對人的異化超出想象。
所以先生才會后悔教了她那些,還一再告訴她權力的危害。
先生當時面對她,是否就如同她當初面對前來求教的申姬那般為難?
自己身在迷津,如何為別人指破迷津?先生說那些,是怕她誤入歧途,希望她遠離權力、不要被權力腐蝕……
只可惜,當日的阿丑尚能被先生騙過亦或說服,今日的阿丑注定要讓先生失望了。
但先生何嘗不也讓她失望過呢。
盯著畫像的目光變得有些復雜。
沒錯,她曾恨過先生。
為什么要出現呢?
倘或她從不曾遇到過先生,也許重活的這一世,在避過那些暗礁之后,她會選擇無數人都走過的那條老路,甘于相夫教子、困于平庸的一生。
但它至少是穩妥的,說不準能夠無風無浪度地度過一生。
偏偏讓她懂得了那些……
人一旦睜開眼睛,再閉著眼裝睡就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了。
似乎每個人都覺得她錯了,母親、良媼,還有身邊的侍女……她的心日夜受著煎熬。
孤掌難鳴,她害怕自己終究會淪陷、會動搖,所以迫切來到南州。
只要見到先生,就能證明她是有同行者的。
就算世人都不理解她,先生也一定會支持她……
其后她逐漸明白過來,所謂的恨其實全部源于自身的恐懼。
謹慎如小佟氏,多年隱忍籌謀,一朝喪子便理智盡失,恨不得毀天滅地、拉上所有人陪葬——初陷競都王府的她與當日瘋癲的小佟氏有何兩樣?
都是把所有希望系于別人一身,都是靠別人撐起自己的精神世界。
那個人沒了,便也就一潰千里一敗涂地了。
先生是指引她方向的明燈,也是手中的拐杖。
有這跟拐杖在,再是艱難困苦,再是崎嶇不平,都不怕。
可當明燈滅了,拐杖也隨之消失,就如同盲人行于暗夜。她像個蹣跚學步的小兒,跌跌撞撞、不知去向,最終迷失在一片混沌中。
但孩子總要長大的。
自己的路總是要自己去走的。
土崩瓦解的廢墟中重新站起一道身影。
這一次,不需明燈,不需拐杖。
不再去糾結那個人究竟是真實存在過的,還是僅僅是她的臆想。
——唯有這么做了,才能證明那個人確實來過,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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