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庵是五表兄回到棘原后特意為鄔夫人建的,除了元奚,不許蕭家任何人去,便是姨夫都……”
菖蒲替女君擦了擦額頭沁出的汗,聞聽鐘媄此言,賭氣道:“五公子既不想任何人拜祭鄔夫人,何不干脆將鄔夫人的墳塋遷去落梅庵?”
落梅庵四周她都探遍了的,既無墳也無冢,可見并非鄔夫人埋骨之地,連個衣冠冢都沒有。
鐘媄神情有絲絲復雜,往外間看了一眼,確定蕭元奚走了,這才低聲道:“這事我只與你說,你聽了也就罷了,且不可跟別人提起,尤其不可在五表兄跟前提。”
難得她如此審慎,姜佛桑從自己的思緒中抽離,靜靜聆聽。
“鄔夫人逝世時正值北地大亂,倉促下的葬。那時節,姨夫糾合鄉間、高舉義旗、誓驅胡虜,蠻族人殺之不能、恨之入骨,他們尋不到姨夫藏身的塢壁,不知從何處得知了鄔夫人的埋骨之所。這群喪心病狂的畜生,他們竟然掘墳戮尸,舉烈火而焚之……”
鐘媄大大咧咧的一個人,說至此都渾身發顫、目中帶淚,足見胡虜獸行有多么令人發指。
姜佛桑恍然記起,這大約就是她當日落梅庵庵主將說未說之事。
于公,蕭琥說不上錯;于私,他確實有愧妻兒。
大約母親的死以及死后遭遇的一切讓蕭元度始終耿耿于懷,所以父子倆才這般水火難容。
鄔夫人尸骨無存,落梅庵成了蕭元度寄情之地,也難怪他不歡迎蕭家人,尤其是蕭琥踏足。
“夫主親眼看見的?”
“姨夫一直命人瞞著五表兄,直到五表兄被送走那年,不知誰人說露了嘴……”鐘媄搖頭,“事情殘忍就殘忍在,五表兄雖未親見,但他那時已然記事,不像元奚,什么都不記得,包括自己的阿母。后來再聽人說起,畢竟隔得時間久了,大約傷痛也能少些。”
姜佛桑的關注點卻在別處。
卞氏曾說過蕭元度歸家未幾年的話,落梅庵的庵主也曾提起蕭使君將五公子送離之事,眼下鐘媄又……
她目光一動,帶了幾分好奇:“夫主回棘原之前是在哪里?”
難不成是在鄉下老家?應當不會。
蕭琥雙親皆已亡故,也沒有把其他兒子都帶在身邊獨撇下蕭元度一個的道理。
“你竟不知?”鐘媄詫異過,又點了點頭,“也對,姨夫早已令人封口,再不許公然提此事。”
見鐘媄神色有些犯難,菖蒲躬身退下。
鐘媄這才附到姜佛桑耳邊:“五表兄八歲那年,被送去北涼人的國都為質,待了足有八九年——”
姜佛桑的眼睛一點點睜大。
為質?蕭元度?
蕭元奚追出扶風院時已不見了蕭元度蹤影,他忙命人備車,直接去了落梅庵,果在落梅庵后的斷崖邊找到了兄長。
他坐在崖邊一塊大石上,一身窄袖袍服,外披紅襟黑面的大氅,山風呼嘯,吹得蕭元奚往前邁步都難,他卻巋然如松,手里拎著個酒壇,時而揚脖猛灌一氣,時而盯著遠處出神。
蕭元奚頂風走到他身邊,盡量不去看近在咫尺的懸崖,摸到石頭另一邊坐下。沉默良久,喚了聲阿兄。
蕭元度偏頭看了他一眼,蹙眉:“你來做甚?”
蕭元度垂頭,訥訥:“我來看阿母。”
蕭元度便不說話了,又灌了一口酒。
蕭元奚嘴張了張,想說酒喝多了傷身,又清楚他不會聽自己的,最后還是閉上了。
對于這個自回來就惹禍不斷逞兇斗狠的兄長,蕭元奚的感情是復雜的。
兄長被送走那年他還小,什么都不記得;兄長回來后也不怎么在府里住,兩人相處的時候更是寥寥。
多年分隔,生疏再所難免,但許是一母同胞的緣故,蕭元奚心里對他有種說不出的親近,是與長兄完全不同的那種親近。
只是他膽小嘴又笨,常常惹得五兄氣怒,漸漸便不敢往他跟前去了。
今日情況有些不同,兄嫂鬧成這樣,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
“阿兄。”蕭元奚鼓足勇氣開口,提起了他們的母親,“阿母是個怎樣的人?”
蕭元度一愣。
他并不是意外,只是不知該從何說起,畢竟那年他也才五歲。
記憶中殘存著些許零碎畫面。一個美麗的婦人,臥榻上緊拉著他的手,哀傷而不舍的流淚……似乎還說了許多話。
卻怎么也拼湊不起來。
母親的音容隔著一團濃霧,切切叮囑也飄散在了風里。什么都是模糊的,任他絞盡腦汁去回想也枉然。
但他分明又還記得,玩耍歸來一頭扎進的那個懷抱是那樣溫暖,頑劣搗蛋時耳聽的訓斥聲是那樣無奈,弄得一身泥巴替他擦拭臟污的那只手是那樣慈愛……母親還活著時,他是何等樣的快活。
難道記錯了?
莫非這些都是他熬不下去時自己編造出來欺騙自己的臆想?
仰頭又是一陣猛灌,灑下的酒水將大氅都打濕了。
蕭元奚見他一徑沉默不說話,只能自己硬著頭皮往下。
“常聽庵主說,阿母是個極溫婉美麗的女人,心腸也最是柔善……倒是和新嫂有些相象。”
蕭元度乜眼看來,神色一厲:“你昏頭了?安敢拿她與阿母作比!”
蕭元奚瑟縮了一下,磕絆道:“我只是不明白,阿兄既然娶了她,為何不愿帶她來拜祭阿母?這么好的兒婦,阿母必然會喜歡。阿母在天上肯定也盼著你早日娶妻生子……”
“夠了!”蕭元度打斷他的話,胸口急劇起伏。
他娶的若非姜女,而是……自會帶來拜見母親。
眼下他與姜女有名無實,連同榻異夢都算不上,各自心有所屬,也注定各奔西東,帶到母親面前給她添堵么?
想到姜女連亡者都敢利用,蕭元度恨意又起。
將酒壇狠狠擲出,撞在遠處的山石上,摔得粉碎。
“那個女人非你想得那么簡單,少與她接觸,我的事你也少管!”
話落,豁然起身,闊步離去。
兄弟倆難得一塊來,縱然先前發生了爭吵,也總要到母親靈前上柱香、磕個頭。
庵主在一旁侍立,一臉欣慰的看著他們哥倆。
起身后,瞥到供桌上,木魚旁,多了幾本經書,是為亡者超度的地藏本愿經。
蕭元度隨手拿起翻了翻,道:“庵主有心了。”
庵主笑:“有心的不是貧尼,是少夫人。”
蕭元度翻書的動驀地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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