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離得有些近,蕭元度的目光沒有著落似的,看這也不是,看那也不是。
目光游移間見不免注意到她頭上的木釵,發現這所謂的木釵竟是木箸改作的,尾端的祥云紋樣刻得生硬又粗糙,她竟然不嫌棄,還這樣堂皇地戴在頭上。
這木釵就像這窮破的村落一樣,與姜女是那樣的格格不入,可她出現在這,卻又讓人覺得出奇得相得益彰。
比起釵環滿頭、濃妝淡抹、精致到像高踞云端摸不著夠不到的仙子,這樣的她仿佛才是真實的,有血有肉。
蕭元度像是第一次認識姜女,看得有些出神,眼中少見的浮出些許迷惑與茫然。
而后才注意到她手上的劃。有兩道痕跡是新的,還有些顏色已經黯淡,應該有些日子了。
“你常往靈水村來?”蕭元度突然開口。
抹藥的動作停了一下,姜佛桑答:“靈水村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多來幾回,不算經常。”
“這么說去過不少地方。”宜不宜人的,總要去過才有比較。
姜佛桑頷首。蕭元度若想知道她的行蹤輕而易舉,今日又和他迎頭撞上……左右她也沒甚么可隱瞞的。
“我怎么記得你每次外出,說辭都是城里逛逛?”這話就有點興師問罪的意味了。
姜佛桑也不慌,抬眼看他,“有么?我怎么記得夫主只問過妾一回?恰巧那回妾確實沒出城,夫主既問,自當實言相告,不曾有半分欺瞞。”
蕭元度梗了一下,隨即一聲輕哼:“你在閨中也這么四處跑?”
在棘原還只是偶爾去趟城郊莊園,現在可好,衙署內院幾乎見不著人影,比自己都忙,就沒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哪能呢。家中管束緊,不比棘原,大人公和阿家寬仁,視兒婦皆如親女,不曾多立規矩。如今妾隨夫主到了巫雄,巫雄民風粗獷,街上拋頭露面的女子遠多于棘原,夫主亦不是那拘于禮節、非把妻妾關于后宅的俗人。夫主說是不是?”
蕭元度呵了一聲,“你少給我灌迷魂湯,也少給我捧高架。”他現在對姜女的招數已經了若指掌。
姜佛桑笑了笑,“既然夫主如此關心妾,那妾以后無論去哪,都知會夫主一聲便是。”
蕭元度臉都綠了,關心?他會關心姜女?
姜佛桑見他瞪著自己不說話,嘆了口氣,“再不然,妾以后不出城了便是。也學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貴婦人,洗手作羹湯,成日圍著夫主轉,片刻不離夫主視——”
蕭元度抬手,讓她趕緊打住。
姜女愿意洗手作羹湯,他還未必敢喝!
圍著他轉就更可怕了,讓他與姜女日日相對,簡直不敢想。
“你愛去哪去哪!”各自忙各自的,誰也別勉強誰,挺好。
姜女笑意漸深,“多謝夫主。”
她有雙剪水雙瞳,會說話似的,笑意加深的時候,里面似有波光點點。
再次調開視線,蕭元度神情平淡,半抬起眼簾看向外面重重雨幕。
悶雷再次響起。電閃雷鳴和雨水交織,比方才在山洞那會兒還要大些。
屋檐上掛起了一條瀑布,瀑布落下很快匯成一條小河,雨點砸在上面濺起朵朵水蓮。
姜佛桑盯著那些消而復起的水花怔神。
天已昏黑,雨又一直這樣下,今日想必是回不去了。
菖蒲下山那會兒她還在半山腰,菖蒲回去必定先去那個地方找,找不著她,肯定還會去別處……
“夫人放寬心。”老丈進來拿東西,看她神情就知她在擔心什么,“想必是河漫了,又或是困在了山上,這么大的雨,冒雨下山太過危險,他們肯定會找山洞避雨的。村里人沒少經歷過,那山里也少有野獸猛禽,住一夜不打緊的。夫人若實在不放心,就叫我家老大老二帶人去看看?”
姜佛桑瞥了眼外面像是開倉放谷一樣傾斜而下的雨柱,搖了搖頭。
去了一撥困住了,再去一撥萬一再困住,何必讓更多的人去涉險……但愿休屠快快找到菖蒲。
蕭元度見她愁眉微鎖,也皺了下眉:“休屠若是連個人都找不到,那他這些年算是白活了。”
這話不像是寬慰,也沒有對著姜佛桑說,姜佛桑心里卻莫名穩妥了些。
貴客臨門,老丈一家也顧不得疼惜燈油,早早點燃,一片暖黃的光暈散開。
隨著光亮一同彌散的還有飯菜的香氣。
為了招待他們,老丈一家殺了只雞還不夠,若非蕭元度制止,還要殺羊。
縣令攜夫人留宿本村,這可是大事!
里吏唯恐招待不周,老丈家又局促,本想把他二人請到自己家中招待,只是他家在村西,到了地方少不得又弄一身泥污,蕭元度不愿折騰,便拒絕了。
他也不是頭一回來靈水村,里吏清楚這個巫雄令并非那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之輩,真要是鋪張排場了反落不著好,也沒再堅持。只從家里提了瓶酒,又帶了些肉蛋之類,倒也湊了桌像樣的飯食出來。
姜佛桑懸著心,無甚食欲,只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勉強用了些。
里吏作陪,蕭元度喝了些酒。
里吏還要敬姜佛桑,“這里家里自釀的,有幸拿來招待縣令與夫人,夫人如不嫌棄,不妨淺嘗一樽。”
老丈一家也跟著勸,“夜間驟寒,夫人又淋了雨,飲一杯暖身也好。”
姜佛桑看了眼渾濁的酒水,那種辣口又辣心的感覺被喚醒。
蕭元度亦想起除夕那晚她飲酒的窘態,也注意到了她眼底那抹難色,本可坐視,只是姜女畢竟擔著他夫人的名頭,當眾出糗,他臉上亦無光,遂代為拒絕了。
姜佛桑腹中微飽,便找個借口離席,留蕭元度與眾人說話。
“夫人也該累了,不如早些歇息罷。”
老丈家除了庖室和堂屋,總共三間屋舍,老丈夫妻倆與二兒擠一間,大兒、大兒婦并兩個孫女一間,剩下一間近來才翻修,打算用作老二婚房。
姜佛桑進去才知是給老二成婚用的,“既如此,怎好先住?”
阿婆就道:“怕甚!縣令和夫人如此恩愛,有你們暖屋,是老二的福分。”
姜佛桑就問婚期定在何時。
得知是年底,搖頭,更不肯了。
哪有這么早就暖屋的?真要找人暖屋也不該找他倆,這不是祝福,而是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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