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罷,姜佛桑坐在妝臺前支頤假寐。
菖蒲跪在一旁,用葛巾小心給她擦拭濕漉的長發。
“二娘子一來熱鬧了不少,不過她和何五娘子能處得來也是稀奇。”
姜佛桑聞言輕笑。
鐘媄性情外放、坦蕩直率,何瑱內斂驕矜、心思細膩,即便二人如今已“握手言和”,相處得也不算融洽,見面必要斗嘴,不過比起以前總還是要好上一些。
“女君,”菖蒲看了她一眼,“五公子還未回呢。”
依照女君以往對五公子的貼心程度,不說親去看看,也該譴人去二堂問問是何事絆住了腳,再提醒一句早些歇息……
姜佛桑雙眉顰蹙,面上露出一絲疲色,“我乏了。”
菖蒲不再多嘴,專心為她擦拭濕發。
蕭元度回來時菖蒲剛從主室出來。
“五公子。”菖蒲趨前行禮。
蕭元度目不斜視往偏室去,到了廊下還是停住了腳,“她呢?”
菖蒲低頭答:“路途顛簸,女君乏累,早早睡下了。”
蕭元度看了眼光亮隱隱的窗子,神色略顯復雜。
一夜好睡,勉強也算歇過了乏。
晨起洗漱罷,和往常一樣,兩人一起用的朝食。
蕭元度滿腹心事,本不欲說話,見姜女也比往日少言,又覺這安靜讓人難以忍受。
隔案看了正小口喝粥的姜女一眼,面上紅光瑩潤的,倒不像是累著了。
“你——”他稍稍清了清喉嚨,“昨天的櫻桃,吃口如何?”
姜佛桑抬頭,目露疑惑:“櫻桃?”
蕭元度擰眉,這個鐘媄莫非屬蝗蟲的,一個人全給吃光了?
就見姜女粲然一笑,“櫻桃甚甜,多謝夫主。”
“……”蕭元度神情平淡,嘴角卻已牽起。
片刻后反應過來,又快速落了下去。避開姜女的視線,拋下一句“我中午不回來用飯”,起身闊步出了主室。
姜佛桑慢悠悠喝完了剩下半碗粥,便帶著鐘媄與何瑱去了縣城署那邊挑選氈毯。
打開其中一間倉房,里面排滿了木箱,每個木箱都滿滿當當,全是如今外面一張難求的巫雄氈毯。
兩人去年已經見識過,近距離再觀還是忍不住因其“造毛之純、做工之jing、顏色之美”而驚嘆。
毯基挺實、毯形規整,毯面……蒙上絲帕撫觸一番,只覺格外綿柔且富有彈性。
她二人看得目不轉睛,越看越愛不釋手,樣樣都喜歡。
最后鐘媄選了一塊花卉人物長方毯。紅地,小花紋,乍看并不出眾,細看才能發現其特之處,原來圖案中有一人物的織像,正舉手作接球之勢。
何瑱則選了碧地二窠長方毯。淺黃地,以紫、褐、綠色二團花紋組成八花,雜飾以花草,花紋極其繁麗。
姜佛桑又各幫她倆挑了一塊白毯和緋毯,俱是滿地鋪式。
兩人喜歡的不得了,跑到一邊細賞去了。
這一批是要送去棘原的,姜佛桑從中另選了一木箱栽絨毯,有紅地天華錦紋的,有白地雙龍團花紋的,還有紫地折枝花紋的。華貴耀目、非常人所用,按舊例當送往京陵,等過幾日最后一批從北部送來,馮顥就要動身了。
得知馮顥很快就要離開,剛還笑得如春日艷陽的鐘媄如同被人潑了盆涼水,失望不加遮掩。
何瑱大約也注意到了,當時未說甚么,午食時見鐘媄蔫頭耷腦,忍不住出口刺了她兩句。
鐘媄豈是老實受欺的?一來二去兩人又吵了起來,開始互相揭對方的短。
何瑱脫口一句:“我便是老死閨中也不至于饑不擇食,自墮身份瞧上一個部曲。”
“你!”鐘媄自以為隱秘的心思被當眾戳穿,又羞又氣又覺難堪。
同樣的場景以往不是沒發生過,不過彼時她對蕭霸王的喜歡是裝出來的,自然不介意別人議論。
可是現在,言語的利劍戳中的是她的真心,被輕視的是她喜歡的人,她就難以忍受了。
“部曲又如何?他比這世間大半男人都要仁厚有擔當。高貴如你,至今未嫁,敢情是眼睛長在頭頂上。也對,尋常人的確配不上你何五娘,等將來入宮做個貴妃給我等瞧瞧才好!”
何瑱被她一通搶白下來也漲紅了臉,待要還以顏色,鐘媄已經跑下了樓。
何瑱氣惱擱箸,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我不過是想給她提個醒,她們鐘家再不濟,也不會同意她嫁個部曲!”
即便這部曲是姜佛桑的隨嫁,終究也還是個部曲。
姜佛桑搖頭道:“既是為她好,好話卻不好好說,落在別人耳里反成了傷人的惡言,到頭來她傷心、你委屈,又是何必?”
“我……”何瑱言辭閃爍,隱有悔意。
只是讓她去跟鐘媄陪不是,卻是千難萬難。
“你且坐著,我去看看。”
姜佛桑在桂樹和東墻的夾角處找到了鐘媄。
聽到腳步聲,鐘媄舉袖飛快蹭了蹭臉頰,想裝作若無其事,眼角卻有水色未干。
姜佛桑頓了頓,道:“你別往心里去,何瑱她也是有口無心。”
鐘媄吸了吸鼻子,“她那人就那樣,我也不是為她,我……”
她哽住,把頭撇到另一邊。
平復了一番,想著反正也捅開了,也沒有必要再藏著掖著。
“你也看出來了罷,我心悅馮顥。”不等她回答,鐘媄便自嘲一笑,“只可惜全是一廂情愿。”
鐘媄的心思姜佛桑的確早已看出,關于應不應該勸阻鐘媄她一直也在猶豫。
馮顥雖與裘郁有段過去,但他二人已很難再有將來,馮顥終會有放下過去朝前看的那一天。接受還是拒絕,自己不好替他做這個決定。
而且感情這回事旁觀者是不好插手的,一個不好就如提油救火,最后火越燒越旺,自己還弄得里外不是人。
再者鐘媄也不是肯聽別人勸的性子……
種種考量之下,她選擇了裝聾作啞。
如今顯然是不成了,就算何瑱今日不戳破,留給鐘媄的時日也已不多。
這兩年鐘家給她陸續說了好幾門親,雖是良莠不齊,倒也有那么兩個靠譜的,然而全被鐘媄使手段攪黃了。
可是又能拖得了多久?待鐘家失去耐心,屆時豈能再由得她。
“表嫂,”鐘媄開口,“馮顥他,是不是心里有人?”
姜佛桑頷首:“是。”
鐘媄慘淡一笑,“我就猜到會是如此……”
姜佛桑以為她接下來會問那人是誰。
誰知并沒有,她一擦眼角,重新昂起頭,“不管那人是誰,他們終究沒成,沒成就是沒緣。都說烈女怕纏郎,我想反過來也一樣!終有一天我會抹去那人留在他心里的痕跡,真心換真心,還就不信了,我這么好,他會看不上我!”
說罷一握拳,透出一股勢在必得之勢。方才的難過傷情半點不見。
姜佛桑:“……”她也是白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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