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身份的分野,彭惑習慣了,又或者說麻木了,以往也不覺如何,盡量不去想也就是了。
可小輩們對此卻無法忍受。
他們生長于錦繡叢中,仆役環繞,家人疼護,對于外間的殘酷見得太少,更不會想到這殘酷二字有一天也會跟他們掛上鉤。
去歲,幺女彭綺就曾哭著跑來問他:“阿父,你也算是朝廷大員,我們家仆從車馬并不比別家少,為何那些世家女不肯同我一處說笑玩樂?為何連皇后賞賜的那些錦緞氈毯從來就沒有我的份?”
彭惑被問得啞口無言。
自前年起,豳州的錦緞羅綢突然風靡京陵。雖然市中就能買到,家中也從來不缺,但皇后親賞畢竟不一樣。
一來賞賜的都是市面上所沒有的珍品;再者這是獨一份的恩寵,意味著親近,也意味著認可,更標識著身份地位有差。
彭綺自幼心高,為此一直耿耿于懷。
前幾個月還因為一塊巫雄氈毯與崔氏的女郎起了沖突。
她花了大價錢在市中買了最昂貴的一塊氈毯,孰料崔氏女郎聽聞后直接拿出了連皇后賞賜的,果然比她那塊漂亮耀眼得多。
彭綺回府就把高價買來的那塊給扔火盆燒了,而后把自己關在房中整整兩日不肯出來。
終于把人勸出來,彭琦雙目已是黯淡無光,“阿父,你不是很得至尊看重么?我想不明白,我們家究竟比他們差在哪,我想不明白。”
差在哪?差在血脈上。
士族生而高貴,他們生而低賤。
即便憑本事坐到官高位顯又如何?還是得不到世家的承認。
彭惑看著備受打擊的小女,心里滋味難言。
他素日最疼這個女兒,不過促使他最終向天子開口的卻并不止這一樁。
三子彭維近來看上了高陽呂氏的女郎,呂氏雖也是士族,跟今日連氏府上宴請的那些比也只能屈居末流。
彭惑一方面覺得自己應該打消兒子的念頭。畢竟在那些士族眼里,官職再大也無用,他們只看重血統與出身的純正,何況與庶族通婚還可能遭到其他家族的鄙視與排擠。
可彭氏到底也不算一般庶族,他終究有些不甘心,便想試上一試。
倒也沒有貿然登門求娶,而是托請旁人先探了探口風。
結果無異于自取其辱。
呂氏家主倨傲道:“我女非冠帶輩不嫁!彭氏寒門,輒婚非類。”
三子因此一句,終日郁郁。
彭惑也實在是胸臆難平。
苦苦攀爬半輩子,見了那些世家子弟還是得卑躬屈膝,是個人都能踩上一腳,那他這半生圖個什么?
太多的不忿不平,所以今日豁出臉面,不想還是鎩羽而歸,空遭了一番羞辱。
“天子都決定不了,只能天來決定,”彭惑忽而拍案大笑,指天痛罵,“老天,你瞎了眼!你何其不公呵!”
嚴氏嚇了一跳,捧起茶盞遞去:“夫主,你切莫動氣,先——”
“家主!夫人!不好了!”管事驚呼著跑來,“公子、三郎君他……”
嚴氏手中的茶盞轟然墜地,摔得粉碎。
翌日,彭家三子投河而亡,成了京陵城里的時新話題。
彭維求娶呂氏女不成,本就郁結于心,出城散心時又遇到一群世家子,被圍堵起來好一頓奚落。
“癩蛤蟆還敢吃天鵝肉!”
“學你祖公回家挑糞去罷哈哈哈哈……”
羞怒交加之下,彭維一時想不開,就這般尋了短見。
彭府里外掛起了白皤,仆役也都換上了麻衣素服,從上到下一片肅穆哀戚。
從治喪到下葬,一應流程從薄從簡。
天子譴使慰問,朝中百僚皆來吊祭,酒犢祭奠之具填塞門街,獨不見世家蹤影。
送葬歸來,彭惑心神恍惚摔下了馬,天子特準其居家休養。
彭惑在書房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這日,書房門卻被人一腳踹開來,一個面容和他略有幾分相似、頭系赭色頭巾的男子闊步走了進來。
“我當日勸兄長,兄長不肯聽!今日這般哀毀骨立,又能否換回侄兒性命?!”
滿室酒氣,彭惑數日間似老了十歲。
抬頭看著來人,緩緩道了句,“三弟回來了。”
來者正是彭惑的同母弟彭恩,早年間入了長生教,遭彭惑攔阻,憤而離家,多年來一直待在平州,鮮少回京陵。
這次收到消息,緊趕慢趕,終究沒趕得上為侄兒送葬。
彭恩既哀且痛,不僅因為死得是他親侄,更因為侄兒與他當年的遭際十分相似。
新仇舊恨,讓他扭曲了面龐,重重一擂面前長案:“我早便說過,大燕已是爛透了!不把那些蠹蟲血蛭一般的世家殺光殺凈,我們這些寒門永無出頭之日!奈何長兄愚昧,以為靠天子就能讓彭氏一族走上輝煌,卻不想想,天子尚且要看世家臉色,我們又豈能得好?!”
彭惑靜靜聽著,沒再似以往那樣斥他斥不務正業、為邪術迷心。
竟是點了點頭:“你是對的,愚昧是我,愚蠢是我,不然維兒不至喪命……”
彭恩愣住:“兄長想通了?那我先前的提議……”
彭惑頷首,只道了兩個字:“可行。”
彭恩大喜:“兄長只管放心,我在長生教經營多年,如今已是二把手,頭上那位只會瞞神弄鬼,別的事皆聽我的。長生教信眾遍布各地,多是聚引來的流民以及被世家大族占田占地的農戶,也不乏家資豐厚愿意傾囊資助的寒門富戶。”
當然,這其中更不乏高門顯貴。只可惜,要的就是這些高門顯貴的命!
“信眾們恨透了那些圈山占澤害他們家破人亡無處可歸的士族,一呼必然百應,說起事便起事,我這就——”
“慢著。”彭惑叫住彭恩,沉吟道,“眼下時機未到。”
“那依兄長之意?”
彭惑招了招手,彭恩附耳過去,
聽完,眼一亮:“果是個好日子!”
一場暴雨過后,天空碧藍如洗。
興平郡城外有座青屏山,蜿蜒的山道上正有兩人拾階而上。
“我道此處有何好風景,竟能引得你裴十七郎流連忘返,跟來一看,也不過如此。”
開口者二十來歲,衣冠楚楚,面貌端方,明明說著打趣的話,面上卻是不茍言笑。
他身旁的男子褒衣博帶,笑若春風,論俊美和風儀還要更勝一籌。
裴迆道:“心中有景,處處皆景,恪原何必著相。”
連玠卻不會輕易被他騙過去,“想來不是風景迷人眼,而是有人為美色所迷罷?”
若沒記錯,許氏前兒婦,姜家六娘子,三年前來了興平清修,所居道觀就在這青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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