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實打實的肉體接觸到的一剎那,匡王只覺的渾身的汗毛一根接著一根的炸了起來,整個人像是從前宴席上,孫婕妤養的那只小刺猬一樣,他張了張嘴,看了一眼面前的川王,蹭著身后的窗戶,一點點的坐了下來,寂靜的殿中,只聽得到風聲和他牙冠敲打的聲音。
川王見勢,冰冷的臉上扯出一抹不善的笑意,似乎是得逞,也似乎是不屑和嘲諷,譏笑著這位準太子,居然是這樣的膽小如鼠。
匡王目視前方,視線內只能看到川王的那條腰帶,上面還掛著一個雪白的玉墜子,他記得那個玉墜子,是川王十五歲生日的那天,圣人親手給他系上的,而川王這一帶,就是整整十七年。
可見圣人給的這個玉墜子是個好東西,佩戴了十七年,還和剛系上那日時一樣光潔,一樣的完美無瑕。
完美無瑕的玉墜,配得上這世間最完美無瑕之人。
匡王坐在地上,那窗口吹進來的風,像是一條白綾子一樣纏繞在他的脖頸子之上,只要稍微用力一些,他就要命喪于此了。
地磚冰涼,他像是坐在了冰面上,抬起頭來,剛有些血色的臉上此刻再次慘白如紙,像是個死人一般。
“老三,你是假的。”
匡王雖然被嚇慘了,但是心里也知道這人是假的,是自己的幻覺,從前他就知道,現在也知道,只是不愿意在欺騙自己了。
“我是不是假的不重要。”
川王負手在身后,身形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座巋然不動的山,這座山注定要壓在匡王的身上,永生永世都爬不起來。
即便人已經死了,可那份愧疚,那份屈辱,那份不甘。
“重要的是,你也不是真的。”川王道。
匡王眼皮一跳,不太明白川王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深吸一口氣,望著那人冰冷的眼眸,說道:“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什么,二哥難道不明白?”
川王蹲了下來,他挺直的背和匡王蜷縮在一起的身子形成強烈的對比,拍了拍匡王的肩膀,似笑非笑的說道:“你的身世。”
話音剛落,他的手就被匡王奮力的打開,那人扶著窗口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只是短短的幾十秒,他仿佛蒼老了十多歲,人也秒趨消瘦,像是被什么東西蠶食了一樣。
“我的身世……”
匡王重復著川王的話,印證著自己的心緒,眼神也飄忽起來,腥紅的光從他的眼角蔓延出來,像是蒸騰的血。
“我是父皇和母妃的親生兒子,你……”
匡王說著,卻被川王笑著打斷,他看著面前神色逃避的人,上前兩步一把抓住匡王的領子,提到自己的眼前,對視著那雙空洞的眼,深深的望進去,里面只有恐懼和憤怒。
“你是曹侃和高嬰的兒子。”
川王就那樣輕描淡寫的說出了這個驚天的秘密,匡王渾身的血在此刻涼徹骨,他狠狠的咽了下口水,腦袋嗡嗡的,嗓子眼像是被火燒了一樣痛楚,情急之下,他涌了口血,滴在了川王的手背上。
“你以為這件事情別人不知道嗎?”川王毫不在意的說道,“趙元洲,你自己掩耳盜鈴,還把別人也一樣當成傻子嗎?我從前那么敬你愛你處處禮讓著你,可你呢,這么大的謊言藏在心里,弄了半天,原來你根本不是我的二哥,你連我的血親都不是!”
川王怒吼一聲,一把將他推到在地,砰地一聲,匡王的后脊和那開著的窗扇重重的撞在一起,像是片脫離了樹枝的枯葉,落在地上。
“我不是……我是父皇的兒子……”
匡王眉頭緊皺,臉上寫滿了痛苦,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川王抬腳給踩在原地,不叫他動彈分毫。
匡王只覺得胸口力壓千斤,肋骨好似要根根斷裂,他伸手攥住川王的腳踝,可撼動不了分毫,只得切齒道:“胡言亂語,我是皇族血脈……你從哪里聽來的無稽之談,荒謬!荒謬!”
話音剛落,接著一道驚雷響徹云霄,那隨之的閃電劃破昏暗的天空,照亮了躺在地上的匡王的臉。
他像是個被剝了皮的鬼,頭發散亂,臉色紙白,下巴滿是血痕,脖頸和額頭的青筋像是蘇醒了的蟒蛇,根根鼓了起來。
“趙元洲,你根本就是個野種,你的出生就是個孽緣。”川王抬起頭來,看著外面的風雨飄搖,“你根本就不該生在這個世界上,你還想肖想這個太子之位,你配嗎?你根本沒有資格。”
川王說著抬起腳來,一步一步的走到正座上坐了下來,他不緊不慢的往后靠了靠,未來的天子龍威展現的淋漓盡致。
匡王疲憊的躺在地上,瞥眼過去,這一幕像是刀子一樣,深深的刺進了他的心里,絕望的閉上了眼睛,任憑那風雨像自己傾斜過來。
“趙元洲,這個太子之位根本不屬于你。”
川王一字一句的念道:“你就是個冤孽,你當時就應該和你那個穢亂宮闈的母妃一起死在高穎的手里,你們高家就是自相殘殺的根。”忽而朗聲大笑,像是來勾魂的號角,“就像你,殺了我一樣。”
“哦不對。”
川王又繼續道:“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哥哥,你是冤孽,冤孽!”
“你說得對……”
匡王在沒有反駁一句,他只是平靜又頹廢的睜開眼睛,干涸的嘴角說出這樣無力的一句迎合:“我是冤孽,我是這個世上最大的冤孽。”
川王聞言,眉梢一挑,笑容變得詭譎起來,他站起身走到如同行尸走肉的匡王身邊,稍稍用力就將他提了起來,說道:“既如此,我帶你走,帶你去一個地方。”
匡王說不出話來,任由他將自己拽出去,在川王的手里,他就是一個垂死掙扎的鳥雀,被攥在掌心,生死已經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耳邊風聲獵獵,臉上暴雨捶打,匡王感覺到有水貫入自己的耳朵,好痛,像是毒藥在侵蝕一般,將自己的腦袋攪弄的不明不白。
砰的一下,匡王落在了地上,這一下摔得是七葷八素,他看著那似乎比剛才要近了許多的烏云,微微皺眉,強撐著不適轉過身來,這一看不要緊,他瞳孔皺縮,這里是……五鳳樓?
五鳳樓是宮里的一座九層高塔,素來是宮里面有一些重大節日的時候,請一些僧人來這里祈福為用,怎么把自己帶到這里來了。
“你說在這上面站著,會不會被雷劈死啊?”
川王站得穩當,在那高塔之上矗立,雖然人影細小,但那擎的住天地風雨的肩膀卻不曾搖晃,他負手而立,垂眸那人。
茍延殘喘,當真是一條喪家之犬。
“二哥果然不是皇族的人。”
川王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也只有高家和曹家那樣的劣種,才生出你這樣的一個劣根,毫無皇族的威望可言。”
匡王心痛欲裂,被這句話給刺激到了,撐著那塔尖緩緩的站起身來,小心翼翼的往前試探了一步,僅這一步,他便往后仰了一下,這里實在是太高了,高的都看不到地面,高的一眼能看到整個皇宮。
“你覺得自己是這江山萬里的主人嗎?”川王問道。
匡王本能的恐懼著這個非人的高度,若是摔下去的話,怕是會直接成了肉醬吧,他瑟縮的身子,不得已的扒住那個塔尖兒,即便是川王如此激將法,他也實在是沒辦法再證實自己的勇氣了。
“這江山的騰圖上,來日若是被你這樣的冤孽描繪上一筆,真是我大趙國的千古罪痕。”川王煞有介事的說著,又搖了搖頭。
“我不是……”
匡王徒勞的辯白道。
“從這里跳下去吧,你本就不該被生下來。”
川王轉過身來,說出這樣催命的話,他的表情仍是平靜的,那雨滴捶打在頭頂上,炸出一朵朵燦爛的水花來。
“趙元洲,你去死吧。”
川王靜靜的看著他。
匡王并沒有什么情緒波動,被帶上五鳳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這個川王要做什么,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人居然沒有把自己推下去,而是讓自己選擇,他松了松手,又畏懼的抱緊了塔尖。
“哈啊哈哈哈——”
“啊哈哈——”
川王見到這一幕,心里的歡愉像是澎湃到了頂點,仰起頭來,放肆的大笑著,那笑聲摻雜著雨聲,比宮中最好的樂師都要演奏的好聽。
“你就是個冤孽。”
川王平復下來,轉身準備下去,卻被匡王一把攥住,他抬起頭來,仰視著那人,說道:“你到底是誰?”
你不是川王,不是那個自己認識了三十多年的趙元白。
他從不會如此疾言厲色,他一個骨子寫滿了溫柔的人,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溫水,更不用說,川王根本就不會武功。
聽到匡王這么問,川王心滿意足的笑了笑,不過也由此見得,這個人也根本不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穿,他笑了笑,拿開匡王的手,湊過去,抵著那人的額頭說道:“我是誰又有什么要緊。”
匡王睫毛輕顫,死死的盯著他:“你不是老三。”
“我當然不是。”
川王笑道:“只是,我知道你是曹家的冤孽,這就夠了。”
說罷,一把撥開匡王的腦袋,身輕如燕的躍下塔去,消失在這茫茫的月夜之中,不曾留下一絲痕跡,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匡王站在原地,塔尖上的風似乎更大一些,把他吹的左搖右晃,他響起剛才那人的話,失意的笑了笑。
原來這個秘密,早就被別人知道了。
命脈在別人的手里攥著,自己再次身不由己了。
匡王抬起頭來,任憑風雨侵襲,他張開雙臂,迎接著那勁風急雨。
本以為老三死了,自己就是準太子了,以為有父皇做靠山,再不用被曹家拿捏在手心里了,可是剛才那個人又是誰,他為何又會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世,除了他還有誰知道。
他又會拿這件事情去做什么文章?
掌中之物,沒有未來。
匡王捂著臉頰,痛苦的哭笑不得。
“二哥。”
不遠處有人說話,匡王渾身一愣,抬起頭來,看著那個漂浮在半空中的人影,一襲白衣,正是川王。
和剛才那個假的不同,他和煦的像是暖陽,沒有冰冷,沒有鋒利,只有讓人心安的溫暖和動人的情誼。
“老三?”
匡王說完,頭像是被利劍穿過,忽然瘋狂的痛了起來,他蹲在地上,又不支的倒了下去,急喘著氣,難耐的哀嚎了起來。
“啊——”
“救命——救命——”
他疼的在地上直打滾。
“二哥,你怎么了?”
川王在遠處不安的問道。
匡王汗流浹背,混著雨水消失不見,粗喘著氣抬起頭來,川王似乎很是擔心自己,他扯出一抹笑意來,意識再次變得混亂,他記得自己這個弟弟最怕黑了,更別說是如此風雨交雜的夜晚。
“老三……”
匡王站起身來,眼睛里只有那個哭腔甚濃的弟弟,他伸出手來,像是不受控制一樣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念道著:“老三別怕……二哥來了……二哥來陪你了……別怕……別……”
最后一個字沒說話,他的身影消失在塔尖兒。
砰——
這一聲摔得太響,在廊檐下躲雨的十六衛侍衛都聽得到,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剛才的確有人看到有什么東西摔了下來,扶了扶帽子,不約而同的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喊道:“人!好像是個人!”
為首的那位皺了皺眉頭,聽同伴這么說,腳步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許多,那跺水的聲音噼里啪啦,像是炸開的鞭炮。
“是人!還真是人!”
有人喊道。
為首的猛地站在原地,粗喘著氣。
的確是人。
是一個渾身都摔爛的人。
從五鳳樓這么高的地方摔下來,能有全尸就已經很不錯了。
“看去看看是誰啊!”
同伴見他愣在原地,著急的用手肘懟了一下他,催促道:“還愣著干什么啊!還不過去看看是誰!”
“媽的,真晦氣,這可是禮樓,好端端的死了人!”
“別說了,快看看是誰!”
幾個侍衛簇擁過去,那人的身子已經摔得不成樣子,只得翻過來,在那衣服上面尋找痕跡,驀地,他們都愣住了。
為首的那人見狀,不安的跑過去,看著那腰牌上寫著:匡王令。
(卷四完)
(終卷:冬雪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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