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景二年,趙內監盛著一本奏折進了御書房,趙元齊正在書案前揉捏著眼睛,連夜批改奏折,只覺的頭腦發昏,眼睛酸澀。
先帝朝的事情頗多而復雜,而后的幾年里,先帝一改往日勤奮,變得懈怠了起來,留下了不少隱患給自己,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處理起來,實在是耗費jing神,自己左不過才十六歲而已。
況且自己幼帝登基,多少先朝舊臣不服,就連自己想要扶持自己的擁躉,可有那些老臣攔著,總是諸多的不順利。
“怎么了?”趙元齊有些疲憊的說道。
“回陛下的話,這是韓郎君今晨上的走著。”
趙內監猶豫著要不要把折子遞過去,趙元齊一聽說是韓來的奏折,果然也沒有急著接過,而是說道:“若還是那事,朕也就不必看了。”
趙內監應聲,轉身想了想,又回頭說道:“陛下,如今韓來重升回鸞臺侍郎,或許是有什么別的事,您要不還是看一下吧,若真是其余的要事,一時半會兒耽擱了也不好。”
趙元齊覺得此話有理,便順手接過看了看,只是一目十行下去,看到最后‘恭請陛下準許微臣致仕之請’時,一把將手里的奏折給扔了出去,連連拍案說道:“還能有什么事!還是致仕的事!朕都已經給他提回來了,又安撫了韓家和徐宰!他還有什么不滿的!”
趙內監嚇了一跳,這奏折好歹是自己請求趙元齊看的,這下子那人惱了,趕緊撲通跪下來說道:“老奴不知,老奴不知啊!還請陛下息怒!”
趙元齊看了看他,不耐煩的說道:“你先起來吧,這事本和你無關。”思忖著韓來,他所求的無非是宋端,可是自己金尊玉口已經放了宋端回太丘,并且下令再不許回靖安城。
哪能朝令夕改呢。
“罷了罷了。”
趙元齊看著顫巍巍起來的趙內監,說道:“你再去庫里挑些好東西,送去將軍府,再和徐老夫人說,就說太后最近很想念她,邀她入宮坐坐。”用手墊著下巴,不快道,“朕就不信,這么對他們韓家,他還是要走!”
翌日朝會后,趙內監再次端著那奏折進來,躊躇道:“陛下……”
趙元齊看了一眼,大抵知道什么事,不可思議道:“又是韓來!”
趙內監無奈的點了點頭:“韓郎君怕是鐵了心要走。”
趙元齊咬了咬牙,說道:“好,好你個韓千年,你要走是吧,朕偏不要你走。”說罷,一指趙內監,“暫停韓來鸞臺侍郎一職,封散騎常侍,即日起入宮侍奉!”
趙內監點了點頭:“是。”
又幾月春闈狩獵,韓來見到趙元齊的第一句話就是:“微臣韓來,恭請陛下允準……”
“慢著慢著。”
趙元齊擺手,這半年來他已經習慣了,聽韓來說完這一遭,叫他坐下,看著那些人在場里整裝待發,準備往林中去,說道:“千年哥哥不一起?”
韓來的態度倒是坦然:“微臣不善騎射。”
“是了,千年哥哥是善讀書識字的人,這些武人的玩意兒你也不喜歡。”趙元齊笑著說道,往嘴里扔了一顆葡萄來吃。
“陛下此言差矣,微臣倒是喜歡宋端騎射,她的準頭也好。”
韓來大言不慚的說,趙元齊一口汁水好懸將自己嗆死,也不顧旁邊還有許多人在,不耐煩的說道:“韓來,你真是太不懂事了!朕已經對你很好了!”
此話一出,周圍人都不約而同的看過來,只見趙元齊痛心疾首的對著韓來急切的說著什么,而韓來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揚著下巴,也不看那人,大有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不知道的,還以為趙元齊求美不得,惹怒了人家臉紅帶勸一般。
“這陛下和韓郎君到底是怎么了?天天吵架還天天都在一塊兒。”
“誰又能知曉呢?”
“要不然過去勸勸?”
“你敢去?我可是不敢,人家好歹句句千年哥哥,你我又算個什么,到時候上去勸了,人家兩個又好了,里外里到底還是咱們不是人。”
“罷了罷了。”
趙元齊拍了拍腿,說道:“除了宋端,你還想要什么,朕都給你。”
“微臣只要宋端。”
“那算了,當朕沒說。”
趙元齊冷言道:“真許你如此權貴,你竟然還不知足。”
韓來冷笑一聲,不緊不慢的說道:“陛下是為了微臣嗎?陛下是為了自己吧,如今朝上前朝舊臣不服眾,處處以微臣為首來搪塞,陛下這樣待微臣,不也是想用微臣來安撫異聲嗎?何必如此冠冕堂皇呢。”
趙元齊聽到這話,一記眼刀甩過去,死死的勾在韓來的臉上,那人眼睛一下不眨的回應著他,說道:“陛下怎么了?是微臣的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朕真的很討厭你。”
趙元齊言之鑿鑿的說道。
韓來頷首,說道:“微臣明白。”
“朕不會放你走的。”趙元齊又道。
韓來還是那句話:“微臣明白。”
韓來這一副任由自己拿捏的模樣氣的趙元齊胸口痛,伸手捂了捂,說道:“好,那咱們就在這里耗著,朕看你什么時候扛不住。”
“微臣明白。”
“不必你陪著了!你先回宮吧!”
“是。”
“端午姑娘!”
太丘的深山里有一處雕梁畫棟的樓閣,宋端也沒想到,自己離開了太丘將近十年之久,青鳳先生竟然將這里的一通小土屋變成了如此模樣,一邊給那些雞鴨喂面糊,一邊將那些下了的蛋撿進竹簍里。
她正忙活著,不遠處有人沖她招手,喊道:“端午姑娘!”
宋端起身抬頭,是來送信的趟子手,那人瞧見宋端,她穿著一身水青色的裙袍,用披帛挽著寬袖,露著潔凈的小臂,只是手指間有些泥土,沖著自己招了招手,那趟子手名為林致,這大半年來,始終是他來送信。
“林大哥,可是靖安來的信?”
宋端笑盈盈的迎了過去。
林致忙不迭的點頭,將懷里的信件遞給她,說道:“姑娘收好了。”瞧見她手上的臟污,又看了看那木圈,忙道,“姑娘是在撿這些巧蛋嗎?不如我幫姑娘撿吧!”
林致這大半年來和他也熟悉了,看了看自己滿是污泥的裙擺,搖搖頭道:“不必了,我這衣服已經臟了,林大哥有事快去忙吧。”
“不忙不忙,鏢局里招了不少新手。”林致嘿嘿一笑。
宋端利落的將那些雞蛋都撿了回去,從其中挑了兩個大的給林致,說道:“這兩個林大哥帶回去吧。”
宋端那白嫩的手指碰到林致的手心,那人的心都化了,黑黑的臉上透出一抹紅來,低頭笑道:“多謝姑娘。”
說罷,和宋端告別后,連跑帶跳的離開了。
宋端將那竹簍拿回去,青鳳從屋里傳來,瞧見她手里的信,說道:“靖安城那邊又來信了?這三五天一封,真不知道有什么可說的。”
宋端笑而不語。
青鳳將腰上的圍裙取下來,隨意團了扔在一邊,不忿的說道:“這個該死的林致,從前我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里的時候,讓他來回送個東西,他八百個不愿意,送的慢來的也慢,可我看自從你回來后,他的兩條腿像是燒了香,只怕要飛起來。”作勢的嘆了口氣,瞧著自己一身的花紅柳綠,咕噥道,“我這模樣也不差啊,這個色胚子。”
宋端笑了兩聲,進去一旁的屋子,里面是一所小學堂,收的都是住在這山里農戶獵戶家的貧苦孩子,一見到宋端進去,都迎了上來,張開雙臂往宋端的身上撲去:“端午姐姐!端午姐姐!”
有個胖胖的丫頭手里還拿著雞腿,笑嘻嘻道:“端午姐姐!你昨天讓我背的詩我都背下來了!我背給你聽!”
“好好好。”
宋端叫這些孩子們都坐回去,又教了他們一首詩,這些孩子都忙不迭的背誦了起來,她則將手里的信拆開,細細讀來。
端午親啟。
妻安好,夫可安。
母親很是想念你,我已多次請辭,可陛下不許,一時無解,好在接連高升日子也寬,我改日送些漂亮緞子給你,應已在路上。
勿念。
韓千年上。
宋端平靜一笑,似乎看到韓來的筆跡就覺得心安,想起這九年來的種種,驀然有些失落和心酸,攥著那信紙的手也略微用力了些。
思念如潮,快要將她淹沒了。
宋端低著頭,視野內忽然出現一個胖胖的笑臉兒,正是剛才的小胖丫,她梳著一對雙丫髻,可愛的緊,見狀問道:“端午姐姐,你怎么了?”
宋端搖搖頭,伸手在她的臉上抹了一把,笑道:“沒什么,快去讀書。”
“哎!”
小胖丫脆生答應,又拉住宋端說道:“端午姐姐,昨天我聽小叔叔說,喜歡你呢,做夢都想娶你做媳婦兒,我說他不知羞,她說我傻,不知愁。”她托著自己的臉頰,說道,“可是端午姐姐有自己喜歡的人吧。”
宋端覺得有趣,也問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小胖丫笑道:“因為端午姐姐剛才的樣子,和我小叔叔的樣子一模一樣,不過端午姐姐這么漂亮,要是做我小嬸子的話,我是一百個愿意的。”
“好了,小大人似的。”
宋端拍了拍道:“快去讀書。”
小胖丫這才嘻嘻的跑開了,拿起那書卷來搖頭晃腦的讀著,等他們全都背誦好了,再挨字拆解講給他們聽。
“好了好了,飯好了,都去吃飯了。”
正說著,青鳳先生出現在門口,那些孩子聞言,都歡呼雀躍的跑了出去,爭先恐后的,險些把木門給擠壞了。
“都著急什么!餓死鬼投胎啊!”
青鳳先生在后面罵道。
宋端失笑。
青鳳先生回過頭,他算是宋端的半個爹,這個孩子一有什么心事都瞞不過自己的眼睛,一眼看去便道:“又想那個臭小子了?”
算了算,也有大半年了。
這十年來都不曾分開,形影不離的兩個人,大半年不見委實難過。
宋端低頭不語。
“罷了。”
青鳳手里還拿著勺子,坐在旁邊,說道:“既然心里有彼此,又豈在朝夕相處間,就算現在那個小陛下不放人,也總有放的那一天,只怕韓來在那頭早已經另置妻室,只把你當成個傻子,蒙在鼓里呢。”
宋端聞言,抬起頭來,眼睛里滿是不悅。
青鳳先生本就是故意促狹,見這丫頭還當真了,連忙陪笑道:“都是師父不好,這張嘴胡言亂語了,你也快去吃飯吧。”也自己站起身來,“前幾日脂興來了消息,說羅衣要過生辰了,叫咱們過去呢。”
宋端說道:“算來還有半個月,總歸是來得及的。”
青鳳先生見她無恙,這才松了口氣。
是夜,宋端站在廊下,山里的夜晚比不得靖安城的夜那樣繁華,到處都是燈火通明的,反而多了一絲寧靜和靜謐,聽著那些蟬鳴,一聲接著一聲,她裹了裹身上的長衫,抬頭看去,月光如垂紗一般。
宋端邁步,往山林里走去。
偶有小鹿跑過,在那石墩兒處瞧著她,宋端伸手,它嚇了一跳,一跳一跳的到了那小溪邊,低頭喝了喝水,又回頭看宋端,跑過去用腦袋蹭她的手心,還調皮的要叼走她的長衫。
宋端伸手輕打,那小鹿又跑開了。
“小畜生,”
宋端站在小溪邊,月光映照在那水面上,倒像是個鏡子一般,她看著那水中倒映出來的自己,比之從前在靖安城里的愁苦,倒是多了些許平靜,眉眼也比從前平和,是由內而外的心如止水。
腳邊竄過一只兔子,她看過去,那小兔子又跑了回來,直接撞在了她的腳上,宋端詫異的低頭看了看,原是左小腿受了傷,合著這小兔子是想讓自己幫幫它,便將它抱在懷里,那小兔子亂蹬著,半天才老實。
“小東西乖,我回去幫你包腿就是了。”
宋端摸著懷里那個軟踏踏的小兔子,沿路回去,有不少螢火蟲跟著,她忍不住的笑了笑,臉上開滿了月光種下的花兒。
回去的時候,瞧見青鳳先生正站在門口,瞧見說道:“又是哪兒弄回來的傷員啊?”不快的接過那小兔子,道,“從你回來開始,我不知道幫你治了多少小畜生,你拿你師父當什么了。”
宋端跟在他身后,笑嘻嘻的說道:“師父是菩薩心腸,您瞧這兔子多好兒啊,到時候給羅衣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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