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九年,春。
夜里落過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泥土氣息。今兒個是明時坊里陸家老太太的六十大壽。兒孫們一早就到延年堂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望著滿堂子孫,默默嘆口氣。活到今天整六十,最煩心的莫過于家里女孩兒太少。孫子這輩只一個還是山里撿來的。
不是親生的也知足。活到這把歲數就得看得開。看得開活得久,多過兩個整壽,沒準兒還有機會抱一抱曾孫女。
請過安后爺們去前頭安排壽宴迎客的瑣事。延年堂里只剩女眷,老太太端茶抿了一口,抬眼看向大兒媳呂氏,“珍姐兒幾時回來?”
呂氏笑著應道:“信上說就是今天。您盡管放心,珍姐兒一定趕得及給您拜壽。”
珍姐兒便是山里撿的娃。老太太每每憶及縮在襁褓中貓兒一樣的小奶娃眼眶就發酸。好好的孩子怎么就給扔了?若不是老四那個不孝子一心求飛升之術,閑著沒事去山里轉悠尋摸出世高人,珍姐兒不被餓死渴死也得被野狗叼走塞牙縫。
孩子撿回來養到三歲,正是可人疼的時候。不孝子求而不得的高人找上門來。
裴東齋——大周家喻戶曉的人物斷言珍姐兒是難得一見的術士苗子,若是不收她為徒,簡直天理難容。就這樣,寶貝孫女輕而易舉地被哄了去。
她都沒稀罕夠呢!
不孝子和死老頭子恨不能跟孫女一起拜入裴東齋門下的那副沒出息的模樣,她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罷了,八百年前的糟心事先放一放。今兒是她六十整壽呢。老太太抬手摸摸額帕,再看看腕上玉鐲,顰起眉頭喃喃道:“總覺得忘了點什么。還是頂要緊的。”
呂氏俯下身子低聲提醒,“龍頭拐。”
是了!龍頭拐!老太太急急吩咐戴嬤嬤,“快,快拿來給我。”
戴嬤嬤應是匆匆去了。
龍頭拐是陸珍十歲那年親手給老太太做的。十歲的孩子自然談不上手工精巧。但勝在別致。尤其龍嘴里的那四顆龍牙乃是陸珍第一次滅殺邪物的骨頭雕刻而成。
孝心屬實難得,但這根拐杖老太太輕易不用。倒也不是舍不得,就是回回用回回都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擱。
戴嬤嬤速去速回,龍頭拐剛在老太太身側立住,長孫陸全大步流星進到堂中,還未開口便瞧見老太太迫切的目光草草在他臉上掠過,去看他身后嬌俏玲瓏的女孩子,“珍姐兒!”喚出聲的同時伸出手,陸全非常識趣的給陸珍讓道。
對于眼前這幕他早就習以為常。五妹隨裴真人學藝,一年才回家兩三趟。雖說其間書信來往不斷,但終歸見不到人。祖母想妹妹想得慌。
陸珍快步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順勢跪在地上,嬌嬌地喚聲,“祖母。”
少女眉目如畫,明眸皓齒,五官漂亮又精致,“瘦了。”陸老太太心疼不已,“可憐我珍姐兒小小年紀受那老道的磋磨……”
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被裴東齋“磋磨”都沒那福氣呢。遠的不說,家里就有倆現成的。一個是小叔子陸玹,另一個就是婆母嫌棄極了的公爹。
誒?公爹哪去了?呂氏后知后覺的發現從她進到延年堂就沒見著公爹的影子。老太太六十整壽他敢不露面?
呂氏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好日子過夠了呀!
偷偷抬眼瞄了瞄老太太,見她并未察覺。呂氏暗暗舒口氣,待會兒悄沒聲的使人去把公爹找回來,好歹得叫他在席上露一面。心里打定主意,就聽陸珍發問:“祖父去哪兒了?”
陸老太太一臉茫然的去看戴嬤嬤,“剛才還在吧?吃撐了出去消食了?”
老頭子不懂事!孩子難得回來一趟,他不踏踏實實在家等著,瞎溜達個什么勁兒?
戴嬤嬤面皮抖了抖。他們家老太爺昨兒晚上就跟老太太報備過了,說是出去給老太太采集露水。還說什么吃露水增福增壽。睡一宿覺的功夫老太太就忘了?
當著這么多主子的面,戴嬤嬤不能也不敢提醒。不提醒,老太太生氣,提醒了,老太太更生氣。權衡之下,戴嬤嬤覺得還是閉緊嘴巴的好。
呂氏從戴嬤嬤閃縮的眼神中看出端倪。喜日子不能敗興。婆母跟公爹的糊涂官司讓他倆關起門慢慢斷,千萬不要殃及池魚。作為池魚中的一條,她唯一的心愿就是高高興興吃頓豐盛的。呂氏趕緊站出來,笑著打圓場,“娘,珍姐兒剛到家又累又乏的……
話說到一半,門外有人來報:“神機司的朱神機生把老太爺送回來了。大老爺請五姑娘去前院。”
自打裴東齋收了陸珍做徒弟。神機司的人時不時上門攀交情,陸家上下對這群道貌岸然的神機使、神機生無甚好感。只是出于禮貌應付應付。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不大來了。
陸老太太面沉似水。她很不高興,早不來晚不來,非等她六十大壽這天來?她這輩子只能過一個六十整壽!就不能順順當當的?
默了片刻,陸老太太朝呂氏點點頭,“你帶珍姐兒過去。若是你爹沖撞了哪位神機使……”就讓他一個人扛著好了。千萬別用裴真人的名號幫他找補。
呂氏霎時便領會了未盡之意。
不僅她能領會,陸珍也領會到了。
祖母無非是因為心里不舒坦,說說狠話撒撒悶氣。不過……小半年沒回家,祖母好像更加嫌棄祖父了。
……
與前朝不同的是,神機司并非二十八位神機使平起平坐。而是在神機使之上有大國師,神機使之下有神機生、神機士。前任大國師顧懷德被滿門抄斬之后,大國師一位虛懸至今。
送陸老太爺回來的是神機生朱迎槐。他亦是神機使鄭琨的得意弟子。
“這兩天五明山不太平。陸老太爺想要散心,就在城里的山上轉轉。”朱迎槐沉著臉朝陸觀拱拱手,“還望陸侍郎多多規勸令尊。”陸老太爺瘋瘋癲癲,跟他說東,他說西。跟他說西,他說東。根本就是雞同鴨講。這一路上可把朱迎槐累的不輕。
有什么可規勸的?別家老太爺養花養鳥,他們家老太爺上山溜達玩,不行嗎?神機司管的也太寬了。陸觀端起官架子,朝朱迎槐微微一笑,“家父的事不勞朱神機生費心。”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