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發從門里踱步出來,看見司寧寧和霍朗一起來,登時笑了起來,“喲,巧了不是?你兩一道來。”
“嗯,叔。”
霍朗一顆心被禾谷搞得七上八下,矛盾的要死,
因而應了一聲就沒有說話。
再看一旁的司寧寧,臉上始終掛著親人的微笑,大大方方道:“我跟霍朗同志分到一處了,路上又趕巧碰上……這樣也好,省得我再去找他了。”
“這個安排好,隊長肯定也是經過考量的。”趙宏發呵呵道。
這期間的功夫,前幾天帶回來的小貓一直圍著趙宏發腳邊打轉,好幾回都差點把趙宏發絆倒。
三只貓養在倉庫這邊,
平時在倉庫停留最多的就數趙宏發,這三只貓自然也跟他最親近。
怕踩著它們,趙宏發干脆一躬身把它們撈起來,放在寫字的桌子上。
桌子高約80公分,三只貓還不大,一時之間站在桌邊沖著趙宏發“咪咪”“喵喵”的直叫喚。
司寧寧走過去撓撓小貓脖子,小貓頓時打起呼嚕來,“叔,這三種貓取名了沒?”
“哈哈,取了,隊長給取的,大黃、大花、大黑,
你瞅它們背上的花色就能認出來。”趙宏發先給霍朗拿了鋤頭,
接著又去拿秤給司寧寧稱豆種,“這名兒接地氣,好養活。”
司寧寧點點頭,
這年代她也不指望生產隊長能取出什么揚起的名兒了。
趙宏發專心忙手里的活兒,同時續上剛才的話題,
“隊長人選得好,阿朗這人可靠,要是換了別的小子,別說隊長怎么安排,今天這豆種我也不能給你。”
說著又笑了起來。
“哈哈,是。”司寧寧尷尬瞥了霍朗一眼,附和笑了聲,沒接話茬。
接過趙宏發稱的兩斤豆種,司寧寧和霍朗先后跨出院子,趙宏發在身后跟了兩步,拔高嗓音喊:“司知青,裝豆種的袋子跟米糠袋子一樣的咧,重復利用……下午你忙完記得給我捎回來。”
“知道了叔!”
走出巷子,司寧寧把裝著豆種的袋子遞給霍朗,接著側過身把身后的背筐湊過去。
原是想讓霍朗幫忙放進背筐,結果霍朗直接放進他側腰的背簍里。
遲遲沒等到背后的負重,司寧寧好奇偏頭看了一眼,正看見霍朗一氣呵成的動作。
司寧寧兩腮鼓了鼓,
彎月眉微微上揚,僅是片刻又步伐雀躍的跟在霍朗身側。
兩人雖是并肩同行,
中間卻始終保持著一步距離,這樣一來,司寧寧說話時,總會下意識地往霍朗那邊偏一偏,“我是不是也應該領一把鋤頭?”
“不用。”霍朗嗓音沉悶,“你的任務是撒豆種。”
“好吧……”
司寧寧“哦”了一聲,之后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一直安靜了得有十幾分鐘,從生產隊出來都走到了前往大豆地的林間小道。
黑色布鞋踩在散落在枯枝落葉上的碎散光闌,司寧寧終于忍不住了,她偏頭看向霍朗,“你心情不好嗎?怎么一直不說話?”
霍朗步子慢下半拍,司寧寧干脆直接停下,繼續問:“你是不是后悔了?不樂意帶我來?”
“……”霍朗垂眸睨向司寧寧。
小姑娘彎月眉糾結皺起,一雙漆黑清亮的眸直直望著他,直白又坦率,就是在等他的答案。
司寧寧年齡確實不大,可她到底是個女同志,不能像對待禾谷他們那樣。
本來也沒什么,可早上禾谷那一通鬧騰,霍朗總覺得跟司寧寧相處有點不得勁兒,覺得這樣獨處的場合,好像真的有點不適合。
可話語在舌尖轉了又轉,霍朗扭頭看向一邊,吐出兩個和想法截然相反的字,“沒有。”
“既然沒有,那你為什么不看著我回答?”
這話一出口,司寧寧腦海里忽然蹦出一句臺詞:
你說四大皆空,卻緊閉雙眼。要是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兩眼空空……
出自87版西游記,女兒國國王之口。
原本只是正常交談,司寧寧卻忘了有些許東西在縣里回來的那晚,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以至于意識到時,她忽然收聲。
周圍一下安靜下來,氣氛都變得有點尷尬了。
而就在這時,霍朗轉過頭來,沉沉桃花眸凝視著她,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回答:“我說,沒有。”
兩個人心里其實都有點別扭和尷尬,但霍朗畢竟是個男人,不會在司寧寧尷尬的時候,還等著她主動化解尷尬,于是他很快收回視線,下顎往前抬了抬示意繼續走。
半晌主動跟司寧寧介紹起大豆地附近的情況:
“去那邊要經過一條小溪,寬的地方十幾米,窄的地方五六米,水位大概在小腿肚子……一會兒要拖鞋。”
“好。”
司寧寧點點頭,被轉移視線后,整個人又恢復成平時的模樣,霍朗說什么她都認真聽著,不時點頭應一聲。
“那片地勢還不錯,旁邊是樹和小溪,很涼快,而且在小溪和田壟之間還有一棵合歡樹,算算時間這個時間段正是花期……和之前去山里差不多,周邊還有不少灌木花樹。”
霍朗難得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末了停下緩口氣的功夫,他目光不動聲色掃了一眼司寧寧光潔的側臉,喉結滾動一下移開視線,既矛盾又坦然地補了一句:“如果你喜歡,可以摘一些。”
司寧寧微微怔愣,發現了一絲絲霍朗和從前的變化,不覺以拳抵唇輕輕笑了聲,“好。”
莫約又前行了半個小時,霍朗說的小溪終于出現在眼前。
司寧寧原本以為,會向之前下鄉渡過的那條小河一樣,是橫向跨過,然而并不是。
按照霍朗的說法,他們要逆著水流向上游走兩百米左右。
“附近就這一塊地嗎?記分員就給了那么點的豆種,這地應該也不大吧?”司寧寧脫掉鞋襪,又將褲腿挽高。
頂多就兩分地,地理位置還這么偏,就算放棄去生產隊附近重新開一片地,也要比這個合適吧?
“以前從生產隊那邊過來的一路都是地,這塊兒依著山坡,前兩年下了幾天暴雨,上面塌下來了,壓得就剩現在這一小塊。”霍朗先挽起褲腿踩進水里,“這片挨著林子,枯枝落葉肥力足,加上旁邊又有水源,除了偶爾需要過來除草,基本不用怎么打理……所以這片地一直留到了現在。”
“原來是這樣……”司寧寧了然點頭。
小溪水很清,里面成群的小魚仔清晰可見,由此可以推斷水質也是極好的。
但因平時基本沒人過來,水底許多石頭長了滑溜溜的水草還是青苔,司寧寧光著腳丫踩進去,先是覺得溪水冰涼涼的很舒服,緊接著就陸續滑了好幾次。
兩次是踩到青苔,一次將石頭踩翻,還有一次是被石頭絆倒,每回都是霍朗及時伸手,把要栽進水里的司寧寧拉住。
于是乎,牽手似乎就變成了理所當然。
“走的時候腳趾蜷起一點,可以避免滑到。”霍朗沉聲提醒。
司寧寧依言蜷起腳趾,還別說,走起來確實要穩當一些。
霍朗一手牽著司寧寧,一手撐著鋤頭。
兩人踩著溪水前行,兩側樹木逐漸變得高大粗壯,樹冠好似直破云霄。
斑駁光影恍若實體,無數道淡金光柱從翠綠枝頭葉間傾斜而下,或散落在溪中冒出水面的石頭上,或直接墜入泛起白花的溪水之中。
明明很普通的場景,卻又美的像畫一樣,讓人心生安寧。
上回讓司寧寧產生這種感覺,還是十六歲的時候。
當時在澳大利亞過生日度假,某天傍晚潛水,無意從海底目睹了在夕陽下卷起的浪花,曾有一度,司寧寧認為,那是在過去的十六年里,她見過最美的景致……
傍晚淡淡幽藍的海水,在夕陽的照耀下呈現清澈的碧色。
橙色暖光與碧色波瀾交疊,浪花激起的小水泡,像散落的星光,有短暫的瞬間,確確實實的治愈了司寧寧被父親冷落的心。
見司寧寧目光一直仰望前方樹冠方向,以為司寧寧是在尋找合歡樹,霍朗提醒道:“再往前面走走就能看見了。”
“好。”
司寧寧頷首,只當霍朗說的是再往前一點,就能看見大豆地了。
順著溪流往上莫約又走了五十多米,陰涼的光線漸漸明朗起來,右手岸邊一個歪脖子臨近水面的樹,吸引了司寧寧的注意力。
是霍朗說的合歡樹。
合歡樹樹干粗壯,樹皮龜裂呈現黑灰色,陽光下樹葉郁郁蔥蔥,而在青蔥般的葉尖頂著一簇簇粉色茸毛小刷子似的合歡花。
那棵合歡樹也不是真的歪脖子樹,而是有一根臂粗的枝干橫向探向水面,讓人見到的第一印象,就是覺得它的重心是向水面傾斜的。
“到了。”霍朗低聲道。
司寧寧“嗯”了一聲,搭著他的手,被他一施力帶上岸。
上岸之后,司寧寧又開始打量起大豆地來了。
溪流在大豆地的左側地頭,四周樹木環繞,而大豆地就如之前走過的索橋一般,是這片潮濕陰涼的樹林中,唯一被陽光籠罩的地方。
之前應該種了別的東西,地面上隱約能看見拔掉作物植株留下的淺坑,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零碎開著或粉或白的花兒的雜草。
司寧寧放下背筐。
筐里有吃的,她事先用油紙包好了,擔心引來螞蟻,她踮著腳尖走動幾步將筐掛在了一側的小樹上。
之后在地頭長滿草的田埂子上坐下,司寧寧拍去腳底灰土穿上鞋襪,“這得先拔一下草吧?”
地里的都是那種長了十幾公分的雜草,司寧寧看過,這邊土地松軟,稍稍一帶就能連根拔起。
“這邊草不多,我稍微過一遍就行。”霍朗將負重卸下,開工之前從背簍里拿了一小捆繩子,“現在還用不上你,一會兒我挖坑需要撥豆種了再喊你。”
司寧寧點點頭,又茫然地盯著他手里的繩子,“可是不是種大豆嗎?你帶繩子干嘛?”
“給你整點樂子,要不然我干活,你就傻在這站著?”
司寧寧瞪眼。
什么傻站著?
她又不傻,不會找點事兒干嗎?
霍朗笑嘆一聲搖頭,陸續在周圍搜羅嬰兒小臂粗的枯樹干。
司寧寧見狀,就跟在霍朗身邊一起找。
“夠了。”霍朗很快喊停,蹲在堆在一起的樹干前,挨個攔腰壓了壓試探是否結實,挑出一些快要腐敗的爛木頭之后,霍朗把繩子套在胳膊上攀上合歡樹。
“你小心點!”司寧寧在樹下擔心叮囑。
雖然樹干夠粗能夠支撐起霍朗的重量,但這塊兒濕氣很大,周邊不管是樹還是石頭都有青苔爬過的痕跡,稍不注意就會滑倒。
要是從樹上摔下來,甭管高低,那都是不好受的事兒。
“知道了。”霍朗踩著樹干分叉口往前挪動,在合歡樹伸向河面的樹干上打了個結實的死扣。
估算了一下繩子長度,霍朗又在樹干上纏繞了幾道,隨后靈活的像只獵豹一樣從樹上一躍而下。
攏過剛才撿回來的樹干,繩子兩端分別將樹干兩頭纏繞捆起,漸漸地,一個臨水的秋千輪廓浮現出來。
霍朗一松手,那被繩子纏繞拼成樹干座椅順勢蕩向水面。
“試試?”霍朗挑起一邊鋒利的眉頭回頭看司寧寧,
司寧寧腦袋微不可聞的晃了晃,彎月眉皺起,一雙鹿眸深深看了霍朗一眼,饒是捉摸不定,卻還是聽話的小步靠了過去。
霍朗踏入水中,撈過秋千繩子遞到司寧寧手里。
司寧寧攥著那繩子試了兩次,每次都在要將重心落在秋千上時,又猶豫收了回來。
秋千座椅懸在水面之上,距離水面大概有六七十公分的距離,而距離岸邊,將近兩米遠。
這要是出點差錯,整個人就會掉進水里,司寧寧有點不太敢。
霍朗意識到無論是從岸上,還是下到水里,司寧寧都不可能爬上秋千,他深邃眉骨一閃而過的輕蹙,“再等一下。”
說著話,他也沒上岸,直接涉水走去另一邊,把周圍冒出水面的大石頭推了過來,硬是從岸邊到秋千底下堆出了一條石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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