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蕭玖本是應紀閔之約過府一敘，但沒想到等著他的竟是周武渾。

室內裝飾典雅，古色古香，銅鶴點燈，熏煙裊繞，一身黑色蟒紋裝的青年盤腿坐于大案后，雄據如虎，腰佩金刀，一雙眼睛陰沉如隱藏于黑暗中的兇獸，對視間讓人下意識覺得心里不舒服，畏懼。

青年氣勢強盛，蕭玖一禮后，目光仍上下打量著他。

蕭玖站定不語，靜默著，心中莫名覺得對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件待價而估的貨物。

“倒是可惜了……”

耳尖一動，耳邊傳來青年的聲音，似嘆非嘆，細聽之下仿佛還帶了點笑意，就是不知這笑是玩笑，還是暗含殺意的冷笑……

蕭玖面上恭敬，心中越發覺得哪里不對。

而后，他聽周武渾說：“父王壽宴那天，本殿見過你，下手果決又箭術超群，不錯、不錯。”

蕭玖彎腰拱手，“謝殿下夸譽。”

可相比起周武渾的第一句來，蕭玖倒覺得這次才更具有惋惜的意味。

可為什么？

他心里的疑惑越積越多。

“聽紀閔說，你拒絕了本殿的好意，執意要跟著我那好色成性的四弟？”

周武渾毫不掩飾自己幾個兄弟間水火不容的關系，面上帶著一抹冷笑，譏諷又不屑的望著蕭玖。

蕭玖想了想，是這樣回答的。

“四公子于我提攜有恩，不好相負。”

說完，得到周武渾輕蔑的一聲反駁。

“迂腐！”

眼中閃過一絲鄙視，又很快隱藏起來，就是不知這絲情緒是對蕭玖的，還是對別人的。

他毫不客氣的低罵道，“本以為你與朝中那些酸腐的文臣不一樣，沒想到，你竟也學起了他們這一套！”

“不過是給你一小小的左庶長之位，你就對其感恩戴德。但在本殿看來，就是你想要上造、大上造之位本殿亦能為你討來！這可是我那四弟比不了的！”

起初，周武渾確實是有點欣賞蕭玖的，可這話聽了讓他不喜歡，說話也口氣較沖。

不拐彎抹角，看似豪爽大氣，像是為得到蕭玖這個人才就算是花費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這股豪氣勁兒，周武嬉確實是比不了的。

可這份信重信重實在太過，甚至頗有些無厘頭，像極了天上掉餡兒餅。

又比如說，有一天你走在街上，突然沖出來一個武林大佬說你骨骼驚奇要收你當親傳弟子。

好事兒來得太突然，叫蕭玖一時不覺驚喜，反而心中升起了幾分警惕。

沉默了一會兒，蕭玖拱手一禮，“多謝三殿下看重。”

周武渾說了這么多，只換來蕭玖不痛不癢的一句打太極，心中不由生出幾多煩躁。

但不知為何，他又強行按捺住心底躁動的情緒，盡量平穩住聲音中的情緒。

“蕭玖，實話實說，本殿很欣賞你，也希望你能早日棄暗投明。為我效力，不比跟著我那四弟要強？”

他皺眉道。

哪怕在盡力掩藏了，但蕭玖依然能從他細微的表情變化中看出些許不耐煩。

明明心中并不對他多看重，卻又極力拉攏自己，甚至不惜花重大代價也要這樣做，這更像是在完成某種任務，又或者說……像是不得不這么做。

可這是為什么？

蕭玖決定套套他的話，故作遲疑的說，“可三殿下手下并不缺能人武將，就是我愿為您效力，恐也幫不上您什么忙。”

一看有望，周武渾緊皺的眉毛不由松開了一點，神情輕松道，“你自謙了，你這樣的文武全才能幫本殿的可多了去，本殿手下正缺像你這樣的人才。”

這樣直白的夸贊讓蕭玖微微低下頭去，顯得有一絲靦腆。

“而且，比起我那四弟，明顯本殿能給你的前程更加遠大，蕭庶長何不再考慮考慮？”

蕭玖從這一句話里品出一絲更深的意味在里面，抬頭，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周武渾。

后者露出一笑，似得意，又帶著股勝券在握的篤定。

似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周武渾慢聲道出一句話來。

“連楊太尉亦轉投本殿門下，蕭庶長再跟著我四弟，將來有何前途可言？”

楊國斯在朝中的份量不一般，周武渾本就母家勢力不弱，若再加上楊國斯助力，恐怕四方勢力僵持的局面將被打破，周武渾或成最強。

這話確實叫蕭玖一驚，幾乎是瞬時抬頭望向周武渾，神情雖未大變，然心底的遲疑卻只增不減。

楊國斯為何會在這時站隊？

還有周武渾欲拉攏他的行為，到底是出于何種目的？

背后何人指使？會是楊國斯嗎？

種種疑問縈繞在他腦子里，室內的空氣安靜下來，冥冥中好似過去很久，但實則不過才短短幾息時間。

蕭玖平復下心底的思緒，不多時便做出決定。

只見他恭敬的一彎腰，語調極其緩慢的道，“承蒙三殿下看重，下臣愿為殿下效犬馬之力，還望殿下不棄！”

“哈哈哈哈……”

周武渾高興的從案后起身，親自扶起了蕭玖，口中爽朗的說道，“君愿為本殿效勞，本殿求之不得，又怎會嫌棄？”

他就說沒人能拒絕高官厚祿的誘惑，蕭玖也不例外，周武渾心中得意。

蕭玖聞言也是一幅頗為感動的模樣，這對新組成的主從友好的交流了一陣兒，后周武渾就以有事在身為由，回府了。

紀閔親自將蕭玖送到門外，態度比之先前更要親熱三分。

蕭玖從紀府出來，確定身后無人跟著時，表情瞬間沉了下來，哪里還見先前的一點兒笑模樣。

他已經能確定，周武渾拉攏他絕對是出于某種目的，很大可能并不是件好事，既如此，蕭玖就干脆趁了他們的心意，將計就計，也好順勢套出他這么做的目的。

倒是有一件事，讓蕭玖萬分在意。

喃喃自語吐出一個人的名字。

“楊國斯……”

“三公子說楊太尉投了他？這可真是我今年聽過最好聽的笑話。”

張不知家簡陋的書室里，他對著坐在對面的蕭玖笑得前仰后合，一幅樂不可支的樣子。

叫不知情的人看見，定會以為蕭玖剛才講的是個什么好笑的笑話，才叫青年笑成這樣。

蕭玖無奈的按了按眉心，“別笑了。你覺此事是真是假？”

觀周武渾說這話時自信的態度，蕭玖覺得八成是真的，但只要一想，他又打心眼里覺得不可能。

不僅僅是源于楊國斯此人一慣對外的形象與他對齊王忠心不二的態度，還有一絲叫人心中復雜難言的直覺在。

這時蕭玖想起自己新收的鬼才，于是便來找張不知了。

他道：“你不是稱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嗎？說說，此事你怎么看？”

要問他怎么看……

張不知的回答就直接了許多。

歪頭想了想，想法跟蕭玖是一樣的，只是他比蕭玖想的還要深。

他開口道：“三公子以為楊國斯是站在他這邊兒，奉他為主，至少三公子是這樣想。”

“但楊國斯的心思可沒這么簡單，他真正忠于誰，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話沒說錯，蕭玖順著他的話問下去，“所以，你認為其中有詐？”

不是周武渾用這事來蒙蕭玖，他說的是，楊國斯有可能詐了周武渾。

張不知此時亦冷冷一笑，“周武渾手下門客皆不堪用，都是一群沒腦子的家伙。”

“楊國斯這老狐貍真能看上周武渾、支持他上位，還不如說他想造反自己當齊王。”

當然，這話純屬吐嘈，蕭玖也就聽聽，并未當真。

嘆了口氣，問：“那你說說，楊國斯此舉何意？”

這……

張不知想了想，將矛頭對準了王宮中的一個人。

他語氣深沉，意有所指。

“楊國斯可是大王心腹，若此事非出于他真心，那就只可能是咱們這位大王指使的了。”

老齊王？

經他這么一提，蕭玖腦中頓時豁然開朗，瞬間理清了其中的邏輯。

幾秒過去，靜悄悄的室內，只聞蕭玖似嘆非嘆的聲音響起，幽幽道了一句。

“咱們這位大王……出招了呀。”

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楊國斯是老齊王特意安排假裝倒向周武渾那邊的一步暗棋，再等關鍵時刻反殺周武渾，里應外合，一舉滅掉他三兒子這個禍患，說不定，還能連帶著其他幾個爭位的兒子一并除了。

再聯想到高陽葉氏貢馬失蹤的事，這背后最方便動手腳的人是誰不就有了人選了嗎？

是楊國斯啊……

又或者說，是老齊王。

“京都……要好一陣熱鬧了。”

張不知露出一抹神秘而幽深的笑，緩緩道，“不知主君可做好除亂的準備了？”

像是意有所指，蕭玖亦露出個淺笑，淡聲回道，“城外兩千人馬時刻待命。”

呵……

張不知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輕笑一聲，回答道，“那臣下就等著看了。”

兩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第二日上朝時，周武渾提議推舉蕭玖為新任上造，這個前不久剛被周武嬉推舉上左庶長位子的名字，又從周武渾口中出現，一時間竟引得朝中諸人紛紛議論，所猜各異。

周武嬉更是大吃一驚，不可置信的轉頭看向周武渾，“什么？！你要推舉蕭玖？”

前兩日朝會上，他才向齊王舉薦了他寵姬的兄長為上造，如今周武渾要推出人來與他爭奪上造之位，不難理解，可這個人為什么是蕭玖？

難道……

他心底浮現出一個猜測。

接著便聽他的‘好’三王兄冷笑著說道：“蕭庶長文武全才，謀略武功皆不凡，四王弟卻放著這樣一個人才不選，反而推舉一個廢物為新任上造。怎么，還不許本殿對其賞識有加？”

慢悠悠的語調落下，不知怎的，最后那賞識有加四個字在眾人聽來，卻更像是撬了周武嬉的墻角而在故意炫耀。

周武嬉又驚又氣，知道周武渾是想拉攏蕭玖，就是不知后者如今是怎么想，可曾背叛于他？

想了想，周武嬉趕緊找借口應付。

“……蕭庶長是人才不假，但念其年少，臣弟本欲讓其歷練兩年再向父王舉薦上高位，怎奈三王兄如此等不及，這就向父王舉薦了。”

這話像是說的他是為蕭玖好才不舉薦他為上造，而是想等兩年再對其委以重任，占住好人的角色，反而把周武渾置于一個不利的地位。

“哼。”

周武渾冷哼一聲，毫不留情拆穿他的謊言。

“誰知道你是不是被美色沖昏了頭腦，放著人才不選，反而挑了個廢物，現在又故意裝模作樣。”

心思正好被說中，周武嬉心虛了一下，胖胖的臉上裝出一幅惱火的模樣，不肯承認，反而揚聲怒叫，“三王兄這是在侮辱臣弟了！還有，什么叫廢物？”

“分明兒臣所舉薦人才亦是有真才實能！怎么到了三王兄口中就一口一個廢物的叫著，那三王兄又置滿朝文武有志之士于何地？”

周武嬉面對著老齊王躬身一禮，說的是義憤填膺，言之鑿鑿，仿佛瞬間站在制高點上和群臣統一戰線。

然事實上，這只是他的錯覺，不少大臣心里門兒清，周武嬉就是借他們的名義一用，和周武渾爭得高低，不能當真、不能當真，遂一個個垂著頭保持緘默，不語。

而一方面，要是周武渾真的全然不顧他們的感受，他們心底又多少會有些不舒服。

無他，人的通病罷了。

盡管知道是假的，但總會多少有些在意在里面。

“呵……一個廢物也配與滿殿朝臣做比較！”

這話真是回擊的干脆利落，直擊周武嬉心底。

惹得后者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兒的，楊聲大怒。

“周武渾！！”

“本殿說錯了？王弟若真有這自信，不如把他叫來與蕭庶長同臺比上一場，看看最后誰輸誰贏。”

周武渾道，端的是一幅勝券在握的模樣。

周武嬉頓時啞火了，他不知道蕭玖的武功到底怎樣，但沖他那一手箭術和殺虎的狠勁兒，他寵姬家的兄長可能……還真打不過蕭玖。

眼見周武嬉底氣不足，支吾著不說話，周武渾繼續嘲笑，“四王弟怎么不說了？王兄我這提議可是極公平的。”

“你、你！比什么比，有什么好比的！”

周武嬉聲音打結了一下，怒而拂袖，明顯的惱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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