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侯府中,昌平侯猛地抬腳,狠狠朝跪著的宋學莊踹去。
宋學莊被他踹得翻了個跟頭,卻根本不敢叫痛,忙又爬起來跪好。
昌平侯夫人心疼喊道,“你打他做什么?明明是華家那死丫頭不依不饒,連兩個丫鬟都舍不得——”
“你給我閉嘴!”
昌平侯夫人不敢再說,忙上前給氣得直喘粗氣的昌平侯順氣,“侯爺,別氣了,不是華氏那潑婦不許莊哥兒納妾,莊哥兒也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
“閉嘴!”
昌平侯伸手推開她,“你現在就給我去華府,給你媳婦賠禮道歉,帶上菱姐兒!
她不原諒你就給我下跪,磕頭,不求得她的原諒,你就別回這個家!”
宋學莊又是惶恐又是疑惑,他知道這個事不好辦,卻沒想到昌平侯反應這么大。
明明就算說破了,于他也不過就是件風/流雅事——
“父親,這件事,就算蓮娘說破了,馬家那邊肯定也沒臉說出來,就算說出來了,我一直很小心,絕對沒有什么信物把柄落在蓮娘手里,我也可以堅決不認。
現在華家的人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貿貿然去認罪——”
昌平侯氣得又是狠狠一腳踹了過去,“不知道?你這么多年的書都念到豬肚子里去了?
你不想想好端端的藏書樓怎么會失火,還就那么意思地燒了兩塊窗紗?
華二姑娘又為什么好端端問你玉佩的事?她定然是發覺了你和馬家那個賤丫頭的事!藏書樓的火也是她放的!
你個蠢貨被人算計了,還不知死活!說人家不知道,我看哪天被人家算計死了,也得做個糊涂鬼!”
宋學莊呆住,昌平侯夫人嘶聲喊了起來,“華平樂那個賤人!我遲早有一天要殺了她!”
“你再不閉嘴就給我滾出去!”
昌平侯伸手按住生疼的太陽穴,“你現在就給我去華府,下跪打滾也不能讓媳婦把事情鬧出來,否則不但官職,只怕你的功名和媳婦女兒也保不住”。
“怎么會,不至于的——”
昌平侯火氣又是一冒,“不至于?寧河長公主還沒死!她的圣寵你不知道?宮里的貴妃娘娘都要讓著她!
一旦媳婦狠下心要大歸,你就是個六品小官,到時候她只要哭幾聲,皇上就會同意剝了你的功名,再讓媳婦帶著菱姐兒大歸!
你這次去一定要記得兩件事,求得媳婦原諒,攔住長公主進宮!”
宋學莊一聽事情竟這般嚴重,嚇得六神無主,倉惶起身往外跑去。
昌平侯看著他毫無主見擔當的模樣,只覺本就脹痛的太陽穴幾乎快要爆裂開來,叫了最得用的長隨來,令他好生看著宋學莊,自己顧不上換衣裳就命套車去國子監。
他要先弄清楚章祭酒和馬家知道了多少,又是什么樣的態度,那塊玉佩,又去了哪……
馬府中,無論馬老夫人和馬蓮娘的母親馬三夫人如何逼問,馬蓮娘一直哭著不肯開口。
屏風后的馬尚書沉著臉走了出來,“不必問了,直接送走,左右已經鬧到這個份上,她暴斃比活著好聽”。
他已經聽章祭酒說了當時的情形,約莫也猜到了真相,問不問得出來都無所謂。
馬蓮娘聽見哭得更大聲了,膝行著要去抱馬尚書的腿,馬三夫人也哭著跪了下去。
馬尚書厭惡躲開,盯了老妻一眼,快步離開。
馬老夫人默了默,伸手將哭倒在地的馬蓮娘擁進懷里,哭道,“我的兒,你不要怪你祖父心狠,實在是你錯了啊!大錯啊!”
馬三夫人跪在地上砰砰磕著頭,“母親,您可憐可憐蓮娘,您平日最是疼她的!”
馬老夫人眼神幽暗,是啊,最是疼她,蓮娘是孫輩的女孩兒中最小的一個,生得好,性子又活潑討喜。
她的堂姐們一一嫁了出去,她不疼她又疼誰去?
她就是太疼了,才慣得她敢做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來!
“母親,兒媳也不敢奢求,只求母親保住蓮娘一條命,我們先把蓮娘送回老家,等風頭過去,冒族里姑娘的名遠遠嫁了。
蓮娘才十五歲,等個三四年,誰又能記得現在的事?”
馬蓮娘忽地激動起來,“我不嫁人!我不嫁!我寧愿死!寧愿死!”
她這是還惦記著那個混賬了!
馬老夫人目光越發幽微,“罷了罷了,兒女都是債,如今事情既然已經嚷了出去,以你父親如今的地位,卻也不必那般小心翼翼。
那天在的不是禮部的小官,就是還沒有功名的監生,我去求你父親讓蓮娘冒族里姑娘的名嫁過去就是。大紅錦被一蓋,有什么丑事蓋不住的?”
馬三夫人遲疑,還可以這樣?只怕父親輕易不會允準。
馬蓮娘頓時止了哭,掙脫開馬老夫人的懷抱,跪了下去,大聲哽咽,“謝祖母成全!
孫女與世子早立了白首之盟,現在鬧成這樣,世子定然不會置我于不顧,我只要遣人送個信,世子就一定會休了華氏,迎娶我進門的!”
果然是昌平侯世子宋學莊!
馬老夫人看著孫女興奮天真的小臉,眼前直發黑,這死丫頭說得簡單,寧河長公主又豈是好相與的!
她勉強控制著怒氣,聲音卻微微發著抖,“昌平侯是個厲害的,只怕輕易不會許你進門,你有沒有什么表記書信之類的,先跟祖母透透底,祖母也好逼著昌平侯松口”。
馬蓮娘含著淚嬌羞笑了,“世子說不能留下證據讓我名聲受損,那些東西是沒有的,不過世子答應過我,還發了誓,就算昌平侯不答應也沒關系的”。
馬老夫人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腫脹如豬頭的臉,不是還要套話,她簡直想親自動手再狠狠甩她幾耳光,讓這張蠢臉再腫上一圈!
說她蠢笨如豬都是抬高了她!
她忙做頭暈狀,伸手撐住頭,擋住猙獰的表情,仔細詢問了起來。
小半個時辰后,將馬蓮娘與宋學莊私下來往的點點滴滴來回盤問了好幾遍的馬老夫人站了起來。
“你好生在這待著,我一會遣人來”。
馬蓮娘親昵挽著她的胳膊送走了她,腫脹的臉上光彩煥發,這次她也算是因禍得福,不用再苦苦等寧河長公主那老太婆死了!
憑祖父如今的地位,難道還需要顧忌一個死了夫君死了兒子,自己也離死不遠的老太婆?
偏偏世子膽子小,平白耽誤到現在!
不過好在也不太晚,現在就開始準備,等九月她辦過及笄禮,十月出嫁,不冷不熱的天氣,正好。
馬三夫人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憂心忡忡道,“一個監生也就罷了,昌平侯府,你祖父總不能逼著昌平侯府休掉沒有犯錯的嫡長媳——”
馬蓮娘不耐煩打斷她,“哎,娘你就別杞人憂天了,祖父可是戶部尚書,閣老!昌平侯府也就是沾了祖宗的光,要論位高權重,哪里比得上祖父?他敢得罪祖父?”
她話音剛落,一個容長臉的嬤嬤端著一個托盤推門而入,正是馬老夫人身邊最得用的馬嬤嬤。
馬嬤嬤進來后,又反身關上門,將托盤放在廳里的高幾上,探了探馬蓮娘的脈搏,面無表情開口,“姑娘受了傷,這是老夫人親自令老奴送來的藥”。
馬蓮娘見那碗藥全無熱度,罵道,“你們怎么做事的?煎藥都不會煎?去重煎!”
馬嬤嬤冷笑,“老夫人可等不得了”。
說著端起藥碗就往馬蓮娘嘴里灌!
馬蓮娘這才意識到不對勁,拼命掙扎起來,含糊喊著要見馬老夫人。
馬三夫人也沖了上去,只她們養尊處優慣了,哪里比得上馬嬤嬤的力氣,不多會,一碗藥就灌了下去。
馬蓮娘濺得滿頭滿臉都是藥汁,被鼻涕眼淚一沖更是慘不忍睹,兀自喊道,“你個老奴才膽敢犯上!我要見祖母,我叫祖母殺了你!”
馬三夫人哭著要外面撲,門卻被從外面死死鎖住了,她怎么拍也沒人應聲。
馬嬤嬤厭惡掃馬蓮娘一眼,找了個椅子坐下閉上眼睛,她要在這里等著馬蓮娘咽氣,好去復命。
馬蓮娘喊了一會,忽地抱著肚子慘聲叫了起來,馬三夫人忙回頭去看她,只見馬蓮娘口鼻都在往外冒黑血,頓時心膽俱裂,回身撲過去抱她。
“大夫大夫!快叫大夫!”
馬三夫人臉上的妝被淚水沖得糊了一臉,雙眼眼皮都被黏住了,她卻連抹一把臉都顧不上,一邊喊著叫大夫,一邊想把疼得滿地打滾的馬蓮娘抱起來往外跑。
只她一個養在深閨的貴婦哪里有力氣,剛勉強抱起馬蓮娘,就雙腿一軟,跟著馬蓮娘一起滾倒在地。
馬蓮娘摔得慘叫一聲,咳嗽了起來,隨著她的咳嗽聲,她嘴角不停地冒出烏血來,夾雜著細碎烏黑的內臟,同時她的雙眼雙耳也開始往外滲血。
馬三夫人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烏血卻越擦越多。
她驚惶恐懼下扯著馬蓮娘朝馬嬤嬤跪了下去,砰砰地磕著頭,哭喊道,“嬤嬤嬤嬤,我給你磕頭了!我帶著蓮娘給你磕頭!你行行好,救救蓮娘吧!嬤嬤,你行行好!”
馬蓮娘死死抓住她的袖子,含糊說著什么,馬三夫人卻顧不上,不停地給馬嬤嬤磕著頭。
馬嬤嬤起身避開她的大禮,面無表情開口,“三夫人不必求老奴,老奴也是奉命行事”。
“娘,娘,別求她,聽我說,別求她——”
馬三夫人哪里肯聽,又換向馬嬤嬤的方向磕頭,她也知道求馬嬤嬤沒用,可現在,她除了求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救自己的女兒!
“三夫人還是聽聽六姑娘有什么遺言,免得六姑娘死也不能閉眼”。
馬嬤嬤冰冷的聲音響起,馬三夫人哭聲一頓,抬起磕得烏腫的頭,回身摟住馬蓮娘,哽咽著叫了聲我苦命的兒,大聲哀嚎起來。
“娘,你聽我說,跟世子說,說,讓他給我報仇,殺,殺了這個老奴才!”
馬蓮娘拼盡力氣才說了這么一句,又狠命咳了起來,馬三夫人淚水涌泉一般源源不絕,卻不敢再哭出聲來,重重點頭,“好好好,娘幫你傳話,乖乖兒還有什么心愿都說出來,娘一定給你辦成!”
“跟世子說,我,我不后悔,娘,我不后悔!世子很好,很好,祖母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知道了就不會反對了!”
馬蓮娘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忽地死死抓住馬三夫人的手,說話也流暢了起來。
“娘!我不后悔!我沒有錯!怪只怪我生得晚了,沒能趕在華氏前嫁給世子!你跟世子說,我沒有毀誓,我死了也會嫁給他!
娘你記得把我的牌位交給世子,等寧河長公主死了,讓我的牌位跟世子成親!我們生不同衾死同穴!”
馬蓮娘長長的指甲深深掐入馬三夫人手背,崩斷了好幾根,她卻恍然不覺,面頰艷紅,雙眼放出狂熱的光來,看著有種詭異而又艷光四射的別樣美麗。
“娘,世子很好的!你跟祖母說,他很好的,不然寧河長公主怎么會單只挑中了他做孫女婿,他很好的很好的……”
馬蓮娘呢喃著倒進了馬三夫人懷里,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馬三夫人感覺到她滾燙的熱血澆到了自己肩頭,又慢慢冷卻,一如她溫熱的身子。
她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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