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徐茂包好傷口回了大堂,大聲喊道,“各位大人,他肯定是用什么法子擋住了連氏族徽,還請各位大人明鑒”。
程尚書咳了咳,“徐大人,剛剛蘇尚書用開水燙了一遍,都沒能將你口中那個印記燙出來。
年掌印肩頭的確沒有你口中那個印記,絕不會有假,不知徐大人你還有沒有其他證據?”
徐茂本以為穩操勝券,那樣的印記,就算年魚想辦法去掉,也會留下痕跡,沒想到結果竟是這樣,肯定有哪里出錯了!
肯定有哪里出錯了!
他急得原地亂轉,口中念念有詞,肯定有哪里出錯了!
他要仔細想想,就算搞不明白那印記為何會消失,他也要想到其他能證明連晏清身份的法子!
這時,一直安靜跪著的連溪清忽地站了起來,猛地扯下右肩的衣裳,厲聲喝道,“夠了!
連家的人已經死光了!死光了!你為什么還不放過他們!想要利用他們到什么時候?”
她的動作迅速又突兀,在場眾人雖都立即避開目光,卻還是掃見了連溪清光裸的肩膀。
那里,沒有祈求平安順利的雙頭龍印記,有的只是一個碗口大的疤,一看就是用烙鐵之類的東西造成。
連溪清雖是連家女,卻因為已經外嫁,并沒有受到牽連,誰能在她這樣的官家女眷身上留下那樣的疤痕?
徐茂也呆住了,愣愣看著她肩膀上的巨大的疤痕,“怎,怎么會?”
連溪清仿佛已經忘了自己是大家貴女,是官家太太,已是人婦,亦是人母!
她甚至已經忘了禮義廉恥,就這么大刺刺地赤裸著肩膀,毫不避諱眾人的目光,甚至將肩膀往徐茂眼前湊了湊,慘聲笑道,“怎么不會?
這是今年你進京求官不成后,你娘親手烙上去的!
說我這個連家余孽擋了你的前程!
說我沒用,攀不上華二姑娘,攀不上福廣王,不能給你求個前程!說那樣恥辱的印記早就應該烙掉!”
那幾乎覆蓋了整個肩膀的疤痕丑陋而猙獰,徐茂嚇得別過目光,下意識辯解,“我,我不知道——”
果然,他不敢看!
連溪清冷笑連連,她早就算準了,除徐茂外,這滿堂的奴才不會敢多看一眼。
那些大人們就算為了體面,也不會多看,最多也就是她乍一扯下衣裳時,猝不及防一眼掃過。
福廣王送來的那個丫鬟給她用了上好的藥,仔細看或許能看出這是新傷,一眼掃過又能看出什么?
唯一會看而不至于遭人詬病的是徐茂。
可惜,他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面對他母親的卑劣,他根本不敢看!
“你不知道?徐茂,我寧愿你是三堂姐夫,像悶死三堂姐一樣直接悶死我!
你呢?人前假惺惺地充當正人君子,不嫌棄我這個連氏余孽。
人后卻任由你娘搶走我的嫁妝補貼你不說,還處處作踐我!”
她說著將外衣整個地脫了下來,露出大半截背部。
眾人一眼看去,只見那原本應該雪白粉嫩嫩你的背上全是各種久遠的掐痕針眼,甚至還有幾條猙獰的傷疤,明顯是鞭子落下來的,均都不忍別過目光。
連溪清冷眼看著,見眾人果然轉移了注意力,越發不會注意到肩上傷疤的貓膩,這才不緊不慢掩上衣裳。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我親耳聽見,你跟你娘說,要她手下留著點情,不能折磨死了我!
說爛船還有三斤釘,連家再死絕了,也還有個福廣王在!
一旦福廣王成親就國,我活著就是你顧念舊情的大旗,福廣王就算是顧忌世人眼光,也得提拔你一二!”
“我沒有,我沒有說過!你撒謊!”
徐茂大聲喊著,一張俊朗的臉漲得通紅,漲得變了形。
那樣的話,他的確和娘說過,但絕不可能會被她聽了去,她在撒謊!
連溪清輕蔑掃了他一眼,“現在,你為了你所謂的前程,竟又要拉著我幫你污蔑一個無辜的人!
出嫁從夫,我連溪清命薄福淺,嫁了個畜生,難道也要做畜生不成?
這么多年,我一直忍著受著,就是為了這一天!
為了在天下人面前,在福廣王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不讓你如愿踩著我連家死者的枯骨往上爬!”
“毒婦!你這個毒婦!”
徐茂厲聲嘶吼著,逼上前伸手去掐連溪清的喉嚨!
連溪清好像嚇傻了,呆在原地,卻在他逼近掐住她脖子的一瞬間,猛地將手中攥著的香簽刺入他喉嚨!
她的動作迅速兇猛,仿佛已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遍,卻又莫名帶著幾分優雅之姿,恍如多年前美貌高貴的連家十五姑娘拈著這根香簽細細分香時般寫意風雅。
這根香簽是小小的她初初表現出對制香的興趣時,兄長送給她的,因為是銀的,又小,逃過了徐母的搜刮。
現在,她用它來保護連家最后的血脈,兄長肯定會高興的!
汩汩的熱血從徐茂的喉嚨處冒了出來,他本就暴睜著的雙眼幾乎凸出了眼眶,掙扎著想要說什么,卻只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連溪清自連氏覆滅后就一直低垂著的雙眼高高挑了起來,燦若星辰!
她連家的女人也絕不是孬種!
霍延之剛開始見徐茂去掐連溪清,使了暗勁點住了徐茂的穴道,沒想到倒是方便了連溪清殺他。
他想阻止時,已是來不及,索性也就靜觀事態發展。
在場眾人都是文官,哪里見過這般血腥場面,頓時驚呼聲四起,忙呵斥衙役去押住連溪清。
連溪清不慌不忙從徐茂頸部拔出香簽,鮮紅滾燙的血噴濺了她滿臉,她卻沒有半點害怕,隨手抹了一把,拂開幾個衙役,“不用你們押,我自己走!”
她說著轉身朝霍延之跪下,“王爺,我霍家、連家絕不可能造反!
霍瑛那死丫頭清傲自詡,小時候眼饞我的發箍,我說借給她戴幾天,她都不要。
三堂哥早就有了家室妻子,她連別人戴過的發箍都不肯要,又怎么可能覬覦別人的夫君?
懇請王爺看在血脈至親的份上,向皇上陳情,還我霍家、連家清白!”
霍延之起身親自扶起她,肅重點頭,“我知道”。
連溪清翹了翹嘴角,是的,她知道他知道!
從他強硬踏入會審大堂那一刻,她就知道了!
可惜,她知道的有點晚了。
她一直不敢死,怕自己死了,霍氏、連氏的冤屈就再也沒有人記得,父母親人就再也沒有人祭祀。
現在她看到了福廣王,知道他沒有忘記霍氏、連氏的仇恨,知道他沒有辜負他的姓氏,也放心了。
福廣王很厲害,不像她,除了會打扮自己,會調香,什么都不會!
福廣王肯定能為霍氏、連氏昭雪沉冤,報仇雪恨!
她早就可以放心去死的!
只可惜她一直見不到他,不知道霍瑛一手養大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樣子,一直不敢放心。
她早就該知道霍瑛親手養大的孩子又怎么會差?又怎么會是個白眼狼?
白白苦挨了這么多年不說,臨了還讓徐茂抓到了機會害晏姐姐——
不,他是晏哥哥,哥哥——
連溪清眼角余光留戀掠過年魚秾麗的面龐,她小時候最是愛美,家里人總喜歡逗她說,我們溪姐兒長大后能有阿宴一半的容貌就是個小美人兒了。
她那時候極不服氣,暗暗發誓以后一定要長成個比晏姐姐還要漂亮的大美人。
可惜,還沒等她長大,他就不知所蹤。
可惜,再見他時,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容光絕艷的晏姐姐,而她雖還未老,卻早已容色衰敗,心如死灰……
連溪清的目光一掠而過,隨著衙役轉身,她當眾殺了徐茂,自是要進大牢的。
“娘!”
一直呆呆在跪在一旁的徐連成忽地發出一聲嘶聲裂肺的慘叫,爬起來踉踉蹌蹌朝連溪清撲去,“娘!娘!”
連溪清沒有回頭,語氣冷漠,“成哥兒,你父親是個畜生,你且記著不要學著他做畜生”。
“娘!”
衙役忙上前架住他,徐連成雙眼赤紅,死命掙扎著,不停地叫著娘。
九方鳳嘆了一聲,兩步追上連溪清,“連姑娘,單看令郎這般寸草情真,將那香簽給我罷”。
連溪清本就僵直的身體猛地繃緊,忽地迅速抬手,擒著那支香簽猛地朝自己喉嚨扎去!
“叮——”
金屬相撞的輕微聲響響起,連溪清手臂一麻,香簽應聲落地。
被衙役架住的徐連成撕心裂肺喊了起來,九方鳳俯身撿起那支尤帶著徐茂鮮血的香簽,又撿起被霍延之當做暗器的珍珠耳釘,重重嘆了一聲。
“連姑娘,你是出嫁女,連氏造反也好,不造反也好,都與你無關。
你這次一腔孤勇揭露徐茂的真面目,就算是殺了他,也最多判個流放。
連姑娘之前受了那么多苦楚,尚且努力活了下來,現在又何必一心求死?”
連溪清滿臉是淚,面色卻冷靜得近乎冷漠,福身行禮,“多謝公子金玉良言”。
九方鳳還禮,徐連成喊娘的聲音在整個刑部大堂回蕩著,她卻自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抬腳欲走。
“且慢”。
蘇羨予端起茶杯湊到唇邊,青花細瓷的茶杯幾乎擋住了他半張臉,“九方軍師博聞廣識,竟是不知道香簽都是成對的?”
連溪清終于色變,身子后傾,探手就要去拿袖中的另一根香簽。
九方鳳嘆氣,朝她伸出手,“連姑娘,王爺殺得匈奴聞名遁走,可不是吹牛皮吹出來的。
有王爺在,姑娘是絕對尋不成死的,姑娘還是不要死了,好不好?”
不然華二姑娘肯定要傷心的,她一傷心,王爺就要傷心,王爺一傷心,他就忍不住心疼。
唉,他一個軍師簡直當得跟王爺的奶爹一樣!
連不知道調香的香簽怎么用,都差點出了個大簍子,還要被蘇羨予那廝嘲諷!
連溪清渾身劇烈顫抖著,掩在袖中的手卻是久久不愿伸出來。
九方鳳沒有催她,在場的程尚書等人也沒有催她。
蕭明時要出言諷刺,卻在蘇羨予沉沉的目光下默默閉上嘴。
算了,看在這女人為阿魚說話的份上,他就屈尊等她一會!
只今天定不了年魚的罪,實在是麻煩!
霍延之忽地開口問道,“程尚書,這位徐小公子算不算連氏余孽?”
程尚書被他問得一愣,忙起身行禮,“自是不算的,連氏造反,誅滅三族,尚且株連不到已出嫁的徐太太身上,又豈會波及徐小公子?”
霍延之噢了一聲,“那本王照拂一下親戚,應該不算勾結反賊吧?”
程尚書,“……”
程尚書哈哈干笑兩聲,“自是不算,不算的”。
霍延之皺眉看向還在哭鬧掙扎的徐連成,“連兩個衙役都打不過,有什么好哭的?”
徐連成不理他,還在哭喊著叫娘。
霍延之隨手拿了個杯蓋扔了過去,正中徐連成后頸。
徐連成如同被他捏住了喉嚨,哭喊聲戛然止住,往后倒去。
當歸熟練接了個正著,扛到肩頭,歡聲問道,“王爺?老規矩?”
“加倍”。
當歸頓時雙眼放光,扛著徐連成雙腳如風,飛快跑了。
程尚書咳了咳,忍住問“老規矩”是什么規矩的沖動。
“王爺長大了”。
蘇羨予聲音不算大,卻讓連溪清渾身劇烈一抖,眼淚簌簌而下。
霍延之面無表情回敬,“你老了”。
蘇羨予指尖微動,勉強壓住去摸鬢邊白發的沖動。
阿魚,說過好幾次他老了,約莫是嫌棄的吧?
霍延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肯定開口,“也丑了!”
蘇羨予,“……”
饒是蘇羨予從未在乎過這副皮囊,甚至還將之視為負擔,聽了霍延之的話,卻也無名火起,皮笑肉不笑道,“我記得王爺小時候比現在懂禮知禮多了”。
“你罵我”。
霍延之語氣肯定,九方鳳笑吟吟接了一句,“王爺放心,九方會代王爺跟華二姑娘告狀”。
霍延之起身走到他身邊拿回了那只耳釘,“我先去跟酒酒告狀,回頭你不要忘了再告一次”。
眾人一言難盡地目送著霍延之出了門,九方鳳笑吟吟望向連溪清,“連姑娘,你瞧,姑王爺給我派了差使吶,我趕著去辦差的”。
連溪清顫抖著將袖中香簽拿了出來,九方鳳接過,俯身長長一揖,“王爺在這世上的親戚已經沒幾個了,姑娘萬勿保重”。
連溪清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聲,忙捂住嘴,掩面掉頭就走。
九方鳳維持著行禮的動作不變,等她走遠了,方回頭朝眾人團團一揖,“九方還有俗事,告辭”。
年魚懶懶一笑,“戲看完了,人也走了,本座也可以走了么?”
程尚書尷尬一笑,看向孟老首輔。
孟老首輔朝蕭明時一揖手,“此間情況還要勞煩殿下稟明皇上,請皇上圣裁”。
蕭明時不耐煩擺手,“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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