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羨予譏諷一笑,“反賊的東西?臣記得前些日子太子妃還將反賊的鐲子當做賞賜,賞給了孟老夫人”。
王妙兒面色微白,“那蘇尚書追問那只荷包又是為了什么?是要借物思人么?”
政和帝沉聲開口,“怎么?蘇尚書不夠資格,太子妃這是非得要朕親自開口問那只荷包的下落?”
蘇羨予這幾天一直在追查蕭明昭溺死之事,蕭明昭突然被害,只怕是個人都會懷疑東宮。
王妙兒在來之前就已經知道絕不會是什么好事,聽到政和帝當著蘇羨予就這般不客氣地跟她說話,更是添了幾分心驚。
“父皇恕罪”。
王妙兒忙福身行禮,她根本不知道蘇羨予追查蕭明昭之事,怎么會突然問起那只荷包。
她想不通其中的關節,乍然被問及,只能說出實情,“那只荷包被兒媳賞給了斑竹”。
蕭明昭不是她殺的,蘇羨予就算再恨她,在這深宮的重重耳目之下,也做不了手腳,栽贓于她!
“宣”。
一只荷包,還是霍瑛親手做的荷包,霍瑛死后,王妙兒本來準備燒了,斑竹見了說了句,娘娘不要了,就賞給奴婢吧。
那料子極好又新奇,霍瑛的針線在整個京城里都是數得上的,她實在是愛得緊。
貼身伺候的大丫鬟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要求,王妙兒自是不會拒絕。
斑竹得了荷包,剛開始還不敢戴出來,后來好幾年過去,霍家、連家的事慢慢被世人遺忘。
斑竹見那荷包歷久而彌新,最好的是放果子蜜餞,油漬不滲。
又見王妙兒開始用霍家的東西打賞貴婦貴女,便大著膽子戴上了。
一點邊角料,連霍瑛那樣的貴女都不舍得扔,可想其金貴。
斑竹再得臉也只是個宮女,得了這樣的好東西,自然不會輕易換掉,這一戴就又是好幾年過去。
直到一年前,她不小心弄丟了。
她當時為找回來,頗花了一番功夫,很多宮人都知道,也都可以作證,只——
蘇羨予輕笑,“丟了啊,我信”。
他平日神態冷淡,鮮少有笑的時候,這般一笑起來直如寒冰碎裂,春回大地,直面他的王妙兒主仆頓時看呆了去。
蘇羨予眼中厭惡一掃而過,“皇上,臣仔細問過,一年前斑竹的確是弄丟了那只荷包,只是誰也不知道是被誰撿了去”。
他說著俯身將卷宗呈給政和帝,“皇上請看,臣在找到那根絲線后,百思不得其解。
小籃子是皇上親自挑選,又在年掌印的眼皮子底下照顧了二皇子近十年。
如果真的和東宮有什么聯系,是怎么逃得過皇上和年掌印的眼的?
直到臣又仔細將卷宗整理了一遍,看到尸檢單上寫著小籃子雙手手心遍布濕疹,突然想起了十幾年前,太子妃身邊的另一個大丫鬟,斑蘭”。
蘇羨予目光晦澀,“斑蘭每每到荷花盛開,就會雙手遍布濕疹,太醫說這種病癥是會遺傳的”。
王妙兒終于聽懂了他到底想說什么,勃然色變,“你想說什么?說小籃子是斑蘭的孩子?
斑蘭死的時候尚未成親,怎么會有什么孩子?
蘇尚書就算想拖東宮下水,也不必拿個死了十幾年的人說話!”
蘇羨予語氣淡淡,“這里沒有外人,太子妃就不必說什么斑蘭尚未成親的空話了”。
大婚之日,“霍瑛”因為孩子小產舉刀殺了連海清,又隨之自絕。
做戲做全套,扮做霍瑛的斑蘭自然要有個孩子。
只是這孩子卻不是其他東西,可以隨意控制的。
斑蘭早早地有了孩子,王妙兒怕打掉孩子會影響她以后受孕,便吩咐先生下來,生下來后再處理掉。
他事先雖不知情,后來卻查得清清楚楚——
蘇羨予勉強控制住心口洶涌的恨意,神色淡淡,“太子妃有時間狡辯,倒是不如問問斑竹。
當初斑蘭生下的那個孩子,她到底有沒有如太子妃吩咐的,直接活埋了?”
王妙兒又驚又怒看向癱倒在地的斑竹,“你,你沒有殺了那個孽種?”
蘇羨予面無余波,“我猜,當初應是斑蘭苦苦哀求,又或是斑竹不忍心,那個孩子就隱姓埋名地活了下來。
后來,又或許是斑竹怕事情暴露,索性找了個機會,將那孩子送進了宮,放在皇上和太子妃的眼皮子底下,反倒更容易保住他”。
蘇羨予說著淺色的眸子直直盯向斑竹,“斑竹,我猜得對不對?”
在那樣一雙仿佛看透世間一切齷齪骯臟的眸子下,斑竹連撒謊的心都生不出,崩潰大哭,“斑蘭每天晚上都在哭,一直苦苦哀求奴婢,奴婢實在不忍心,才大著膽子留下了他!
但奴婢真的沒有慫恿他去害二皇子!
他被皇上挑中去伺候二皇子,奴婢見他過得好,就沒再管過他!
也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話!
更不敢慫恿他去害二皇子啊!奴婢真的沒有!”
蘇羨予聲無余波,“雁過留痕,我猜小籃子肯定也對自己的身世諸多猜測。
比如,猜你就是他的母親,因為種種原因不敢認他,只敢偷偷照拂他。
所以,他才會撿了你弄丟的荷包,貼身戴著,不讓任何人發現。
所以才會在決心赴死前,尚記著燒掉荷包,不給你帶來禍端”。
斑竹哭得渾身都在抖,“不是不是,奴婢沒有奴婢沒有!娘娘,娘娘,奴婢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王妙兒面色鐵青,幾乎想一刀殺了斑竹,卻只能忍怒為她辯解,如果斑竹真的落實了罪名,她也得不了好!
“蘇尚書只憑一個荷包,一個猜測,就想定斑竹的罪,也太多兒戲了吧?”
蘇羨予沒有理她,他的話說到這里已經足夠。
以政和帝多疑又剛愎自用的性格,話說到這里剛剛好夠說服他,再多反倒惹他懷疑。
“皇上,臣先行告退”。
他出了御書房,隨從上前見禮,他點了點頭,“我還有事,今晚不回家了,你回去和阿鯉說一聲”。
隨從恭敬立著,看清他點了兩次頭后,方領命而去。
蘇羨予淺色的雙瞳微微斂著,往慎刑司走去。
蕭明昭已死,蕭明時已廢,三皇子和小皇孫還小,政和帝輕易絕不會再動搖東宮根基。
就算是天下人皆知的秘密,政和帝也會讓這個秘密撐起來,至少要撐到三皇子和小皇孫長到立得住的年紀。
不能動搖東宮根基,謀殺皇子的罪名也就絕不會在明面上落在王妙兒頭上。
又有年魚的案子懸而未決,政和帝會嫁禍給誰,他約莫也是能猜到的,這時候動手布置恰恰好……
慎刑司中,華平樂聽說霍延之來了,忙吩咐請進來,讓他看那個匣子。
霍延之看了一眼便道,“我來開”。
華平樂懷疑看向他,她折騰了這么久都沒能耐弄開,他行?
霍延之看了她一眼,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他還是不跟她說這個機關匣子與上次從葛雷府上搜出來的同出越州吳家好了。
上次九方鳳打開了葛雷的那個匣子后,向他吹噓了許久,他就跟著學了一段時日。
他對這些上手的東西學得向來快,蘇羨予這個機關匣子還比不上葛雷那個匣子復雜,他肯定開得了。
華平樂眼看著他修長有力的手指上下翻飛,不多會就聽到咔噠一聲,她折騰了這么長時間都沒弄開的匣子就這么開了!
華平樂十分意外地抬頭看向他,“你還會開這個?”
霍延之繃著臉,“你很意外?”
華平樂懶得計較他的小心思,伸手擰了擰他繃緊的臉,低頭打開匣子。
深黑色的匣子里是雪白的襯底,上面靜靜躺著一只荷包。
一只繡著美人如花四字的雙魚荷包,在陽光下呈現出淺淺的緋色。
華平樂伸手拿起,荷包又變成了嬌嫩的桃粉色。
美人如花——
那時候,她和蕭明時的親事已經定了下來,兄長時常笑她一條美人魚偏要學鯉魚跳龍門。
她便回敬了他四個字“美人如花”,美人如花隔云端,卻是笑話他天天將什么心上人掛在嘴邊,卻根本見不到人家的影子。
那時候,他們兄妹常開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時隔十六年,這個荷包就這么猝不及防地乍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卻根本沒有時間感傷,又將荷包往眼前湊了湊,清晰地看到了荷包收口處被人抽出了一根絲線。
不,更確切地說,是半根。
今天蘇羨予從蕭明昭書房的火盆里抽出的那根絲線只有手指長短,根本用不了一根。
那根絲線是蘇羨予放進火盆的!
蘇羨予到底想做什么?
“你那只荷包呢?還在不在?”
霍延之伸手按了按心口荷包所在處,點頭,“在,今天皇帝宣我去,問起了這只荷包,見我拿出來了,沒多說什么,后來王妙兒也去了”。
華平樂立即醒悟,蘇羨予這是要嫁禍王妙兒!
她不知道她送給兄長的荷包怎么到了蘇羨予那,又是怎么逃過當年那場浩劫,但蘇羨予既然敢拿這個做證據栽贓王妙兒,想來絕沒有人知道這只荷包是在他手里,他卻又就這么簡單直接地送到了自己手上!
華平樂緊緊攥著荷包,頹然坐了下去,蘇羨予,蘇文采,他到底在做什么……
“咚咚——”
華平樂驚得一彈而起,慌忙將荷包放回匣子,合上。
霍延之看了她一眼,開口,“進來”。
蘇羨予緩步而入,俯身行禮,“華二姑娘,王爺”。
華平樂緊繃著臉,“蘇尚書這是什么意思?”
蘇羨予維持著俯身行禮的動作不變,啞聲開口,“是把柄”。
把柄!
他這是明晃晃地告訴她,他在用這只本該隨兄長深埋地下的荷包栽贓王妙兒!
還親手將證據送到她手里!
他既使了這般手段栽贓王妙兒,那蕭明昭之死肯定不是王妙兒指使的,那會是誰?
蕭明昭肯定是年魚的重點保護對象,這次年魚入獄,政和帝要么是還有顧忌,要么就是想放線釣魚,一直沒有動年魚身邊得用的人,蕭明昭身邊的人更沒有動。
那幕后之人能瞞過年魚的耳目將人安插在蕭明昭身邊,還能抓住這個時機,定然已經布置了許多年,就等著時機一到就收網。
其實她剛開始也認為是王妙兒,畢竟這宮中美人雖多,卻都沒有子嗣傍身,冒著誅三族的罪名謀害皇子實在沒必要。
整個皇宮最想蕭明昭死的就是東宮的人!
王太后和蕭明時沒那個能耐,文側妃好不容易保住孩子,出身又不顯,最大的敵人是王妙兒,一時半會絕對不敢,也沒有必要去害蕭明昭。
最有可能的就是與九方貴妃素有仇怨的東宮正妃王妙兒。
現在已知不是王妙兒,有那個能耐利落又悄無聲息地害死蕭明昭的人就只剩下了……
華平樂恍然,失聲驚呼,“是——”
蘇羨予忽地抬起頭,伸出食指抵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
華平樂近乎本能地用雙手死死捂住嘴,不對,不可能是九方貴妃!
蕭明昭是她親生的皇子,是她在后宮常盛不衰最大的保障,她更沒有動力殺蕭明昭!
就算她為了救年魚,能狠得下心殺了自己的孩子,也沒必要挑蕭明昭,蕭明晴和襁褓中的小皇子才是更好的選擇。
蕭明昭不但是她,也是年魚最大的依仗,她絕不可能自絕后路。
那難道是政和帝?
更不對了!
大蕭皇室向來子嗣單薄,小皇孫和小皇子剛剛出世,還不知道能不能立得住。
政和帝更不可能朝蕭明昭下手,再說他那頭風發作可是做不得假的。
華平樂只覺事情更加撲朔迷離起來,如果不是他們,那又會是誰?
這個宮里還能有誰有那個本事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溺死蕭明昭。
華平樂一時間只覺每個人都十分可疑。
“華二姑娘可以不必一直捂著嘴”。
華平樂回神,忙放下手,勉強繃著臉,哼了一聲。
這里的確不是說話的地方,但他就不能好好說話么?
噓什么噓?
害得她下意識地跟著捂嘴!他倒又來說嘴!
“姑娘在宮中留得夠久了,隨王爺出宮吧”。
蘇羨予仿佛沒有看到華平樂的失態,又一揖手,“也是誠意,姑娘好走”。
他說完轉身出了屋子,華平樂目送著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拐彎處,也是誠意——
“蘇羨予是什么意思?”
是把柄,也是誠意——
華平樂轉眼看向手中的匣子,心頭浮現出不真實的荒唐感來。
蘇羨予將這樣一個足以讓他背上欺君之罪的罪證送給她做把柄?好表明他的誠意?
他到底想做什么?
十六年前,她被殺,霍家謀反之事中,他到底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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