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子里安靜伏著的小白蛇在蜘蛛落入籠子的一刻立即睜開了眼睛,盤起短短的身子,吐出舌頭,jing準將離它最近的一只蜘蛛卷入口中,又如法炮制另外幾只。
很快就將幾只蜘蛛全部吞入腹中,又趴在花叢中不動了。
“下次盡量趁它醒時喂食,更容易叫它認主”。
蘇羨予又取出一只手指長短的玉哨,“喂食前吹這個哨子……”
在蘇羨予仔細為華平樂講解喂養馴服血觀音的方法時,菱姐兒一路將洛兮瑤送到了華府的側門。
小丫頭顯然十分寶貝蘇羨予送的那只海螺,阿弩說要幫她拿著,她都不給,自己緊緊攥著。
她從來沒有見過海螺,更沒有見過大海,等洛姨走了,她要使勁吹,聽聽海風是什么聲音。
晚上睡覺就把海螺放在枕頭旁,聽著海浪的聲音睡覺!
小丫頭高興地打算著,到了側門后,有模有樣地福身行禮,“那菱姐兒就不遠送了,洛姨好走”。
洛兮瑤還了半禮,遲疑了一會,終還是開口道,“菱姐兒,那個,能讓我看看么?”
菱姐兒有些不舍得,不過還是很大方地將海螺遞了過去。
洛姨又漂亮又溫柔,讀故事最好聽了,還經常送書給她,她不能小氣!
洛兮瑤接過海螺,沉寂的面容染上了七分哀色。
經過政和帝突然賜婚一事,她才知道因她癡纏蘇羨予,讓祖父祖母添了多少傷心無奈。
祖母一直期盼著叫蘇羨予回來阻止這樁親事,她卻知道圣旨已下,蘇羨予回來了,也沒用。
她短短十九年的人生,一直都懵懵懂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只有這幾天才覺得自己稍稍明白了些。
她既不能嫁給他,那么,嫁給誰都一樣。
入宮,至少不會給祖父祖母招禍,不會給他添麻煩。
華二姑娘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叫他高興,叫他笑,叫他趕赴福廣招撫叛軍時,都不忘給菱姐兒尋個小玩意兒討她歡心,華二姑娘才是最適合給他做夫人的——
“洛姨?你也很喜歡海螺?”
洛兮瑤回過神來,搖頭,如果是以前,她或許還會想要。
但現在,她既已經決定放下,就一定會放下。
她洛兮瑤向來說到做到!
阿弩看了看四周,湊到菱姐兒身邊,壓低聲音道,“洛姑娘既然喜歡,你就送給洛姑娘吧。
王爺要是知道你收了蘇尚書的東西,肯定會不高興的,以后再也不帶你去騎馬了!”
菱姐兒嚇得連連后退,“那,那我不要了!”
洛兮瑤忙道,“菱姐兒,不會的——”
菱姐兒捂住耳朵撲進阿弩懷里,“我不要了,洛姨,送給你了,你不要和蘇大人說,阿弩,我們快走!”
阿弩顯然比菱姐兒還怕洛兮瑤將海螺還給菱姐兒,抱著菱姐兒就跑,不一會就不見了蹤影。
洛兮瑤,“……”
半晌,洛兮瑤才緩緩低頭看向手中的海螺,臉上露出一個凄楚的笑來,轉身離開。
阿弩抱著菱姐兒回了花園,見了那條小蛇就稀罕得雙眼直放光,忙招呼菱姐兒一起看。
蘇羨予低頭看了一眼,菱姐兒和阿弩穿的都是窄袖衣裳,那海螺足有成人巴掌大,她們只能拿在手里。
可現在,她們手里沒有,可見是被洛兮瑤要了去,又或是送給了洛兮瑤。
阿弩這小丫頭恨不得立即將酒酒和霍延之湊作對,向來見不得他接近酒酒,果然慫恿著菱姐兒將海螺給了洛兮瑤,倒是省了他麻煩。
蘇羨予不動聲色拂了拂袖子,里面還有一只一模一樣的海螺,原是準備送給師母的,現在,也不必多此一舉了。
他這時已經將馴養血觀音的要訣說得差不多了,只那哨子卻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會的。
華平樂便道,“你先教我喂食時該怎么吹,其他的,以后再說”。
蘇羨予點頭,華平樂本就聰明,不多會便學會了,眼看著天快黑了,立即過河拆橋,“不早了,蘇大人你快走吧”。
蘇羨予失笑,起身揖手,“那蘇某先行告辭,華二姑娘有時間學時,再來尋蘇某”。
華平樂挑眉,“你不去福廣了?”
“有阿鯉在,且,我在等溫楚”。
“等溫楚?”華平樂眼神微動,“不是說他被山匪抓了去?”
蘇羨予微微一笑,“此事說來話長,華二姑娘是要蘇某立即離開,還是說完了再走?”
華平樂,“……”
華平樂假笑,“這眼看著時候不早了,蘇大人又是剛回京城,回家說不得連碗熱飯都沒有,不如就在寒舍用過晚飯再走?”
蘇羨予俯身長揖,“幸甚如何?”
華平樂,“……阿弩,帶菱姐兒去看看郡王在哪里,讓他來招待貴客”。
華平樂將“貴客”二字咬得極重,阿弩戀戀不舍看了眼血觀音,又瞪了蘇羨予一眼,帶著菱姐兒走了。
太不要臉了!
竟然還要留下來蹭飯吃!
不行,她要去跟王爺通風報信,絕不給小人可趁之機!
阿弩走后,蘇羨予又十分自然地坐了回去,果然從溫楚在四樵山被抓說起,一直說到連十二送信來說,遣一個夠分量的人送三船糧草去換溫楚回來。
最后道,“本來,我是準備親自去的,不想師父突然傳了信來,說皇上立后,讓我立即回京,我便將事情交給阿鯉,趕回了京城”。
他說著目光落到琉璃籠子上,“當然,我對外的說辭是怕血觀音餓死了,華二姑娘可千萬要幫我保密”。
華平樂,“……我為什么要幫你保密?”
蘇羨予微微一笑,“不保密也可以,反正,也沒有人會相信,我會為皇上立后一事特意趕回來”。
華平樂,“……”
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從蘇羨予身上看到了霍玠那種欠打的獨特魅力。
“那你回來是要阻止皇上立后的?”
“怎么可能?皇上肯立后,是好事,我為何要阻止?”
華平樂立即追問,“你剛剛明明說你是因為洛太傅給你傳信,說皇上要立后,你才特意趕回來的!”
“特意趕回來,可以是因為要阻止——”
蘇羨予扯了扯嘴角,“也有可能,是因為要祝賀”。
華平樂無端覺得此時的蘇羨予有些陰森,默了默問道,“你等溫楚回京做什么?”
“自是等他帶回來那位四樵山的連大當家真正的身份”。
蘇羨予抬頭看著華平樂微微一笑,“華二姑娘,你猜,那位連大當家會是誰?”
“……這里面是連家繼承人的信物,你遣人連著這封信一起送去四樵山連天寨的大當家……”
年魚的話在耳邊響起,華平樂眉頭一跳,幾乎懷疑蘇羨予已經識破了年魚和她,以及那位連大當家之間隱秘的聯系,脫口問道,“你是故意將溫楚和戚谷豐的次子送到連大當家手中的?”
蘇羨予微微一笑,低頭去看琉璃中的血觀音,他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最后半片殘陽將西方的天空染得血紅,也染紅了他櫻花般顏色淺淡的雙唇,讓他淡漠蒼白的臉多了三分艷麗,越發美得不似凡世中人。
華平樂卻莫名膽寒,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幾乎想落荒而逃。
“……阿采身世飄零,托庇于霍家,阿玠、阿魚,你們要將他當做親兄弟愛護,卻萬不可與他深交。
特別是你,阿玠,論心眼,論手段,再有十個你,也比不上一個蘇文采……”
兄長沒有將父親的話放在心上,她卻一直牢牢記著。
不是因為她比兄長更孝順,更聽父親的話,而是,蘇文采總是會時不時叫她有這種恨不得離他十萬八千里的毛骨悚然之感。
她知道,那毛骨悚然的感覺源自于忌憚,忌憚他的心機、手段,終止于懼怕,懼怕他一旦因愛生恨,翻臉不認人,翻翻手掌便能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一如此時,表哥埋了十幾年的暗線,剛剛啟用便叫他窺破了端倪。
還將計就計,將溫楚和戚谷豐的次子送到了連大當家手中,神不知鬼不覺。
連大當家只怕到現在還自以為叫蘇羨予栽了個跟頭!
他將溫楚和戚谷豐的次子送到連大當家身邊,是要做什么?
到目前為止,他都一直在盡心教養阿鯉,對她表現出的也都是善意,可這一切到底是不是他的偽裝?
他做這一切到底目的何在?
她從來都沒搞懂過他在做些什么,又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十六年前如此,十六年后的今天,依舊如此。
華平樂余光瞥見霍延之和細辛已經過了影壁,借著撩頭發的動作,右手慢慢撫上固定發髻的金簪。
蘇羨予顯然已經認出她了,也認出了表哥。
她左肩上是霍氏、連氏滿門的血仇,右肩上是表哥和福哥兒的性命前程,她不能將所有的賭注押在他的善惡一念間!
他是善意也好,惡意也罷,就讓他終止在這一刻!
這個念頭一起,便魔怔般緊緊攫住了她。
蘇羨予孤身一人在此,霍延之馬上就到。
她只要趁蘇羨予不備殺了他,霍延之和細辛完全有能力幫她制住蘇羨予那兩個隨從。
當歸說他最會毀尸滅跡了,細辛想必也很擅長。
只要沒人能抓住確切的證據,誰又會懷疑她這個“癡戀蘇羨予”的華二姑娘會在蘇羨予萬里迢迢歸來,連家都來不及回,就登門送禮討她歡心時,殺了他?
就像當初,誰又會懷疑華二姑娘這樣一個與葛雷從無交集的閨中貴女,會當街射殺當朝錦衣衛指揮使?
“華二姑娘——”
蘇羨予垂眸盯著陽光下流光溢彩的琉璃籠子上微微凸起的三角弧度,上面,清清楚楚折射出華平樂撫簪的倒影。
他睡眠極淺而少,在無數個不眠的夜里,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眼前一遍又一遍回顧的都是與她那屈指可數的幾次碰面。
他清楚地記得,她在及笄禮當天邀自己單獨會面時,也曾當著他的面去撫簪子,卻在撫上簪子時被阿弩的大嗓門嚇到,散了頭發。
然后,她被阿弩叫走了,得知了阿鯉貼身佩戴阿玠的玉笛,就再也沒有回來。
還臨時反悔,不肯如約將他送她的陪嫁鐲子還給他。
現在,她又在他面前撫簪子了,是,又想殺他了?
原來,她肯觸碰他的衣袖,肯與他坐在一起說話,甚至肯收他的東西,不是因為漸漸對他放下了戒心,而是想要叫他放下戒心!
她還是要殺他!
而她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找到殺他的機會而已!
蘇羨予扯了扯嘴角,原來,她從未放棄過對他的殺意,原來,都是他自作多情!
“阿鯉——”
蘇羨予喉嚨微哽,幾乎不成音,聽在華平樂耳中卻恍如炸雷般,將她從魔怔中驚醒過來。
對,阿鯉!
還有阿鯉!
就算所有人都不會起疑,阿鯉也一定會追查蘇羨予的死因,也一定會懷疑到她!
到時候阿鯉會不會因為要幫蘇羨予報仇,要殺了她?
如果他不忍心殺她,又會不會終生痛悔,難以心安?
她不能讓阿鯉陷于那樣的境地!
她不能就這么倉促又簡單粗暴地殺了他,最好不要親自動手,或者至少要找一個不會讓阿鯉起疑的機會,以免與阿鯉生隙。
她只一停頓的時間,剛剛還遠在影壁處的霍延之就到了跟前,握住她落在簪子上的右手,“我幫你”。
華平樂感受到他指間的力道,不由抬頭,原來,他也覺得就這么簡單粗暴地殺了蘇羨予不妥?
霍延之仔細扶正簪子,拉著華平樂站了起來,“阿弩說你叫我來吃好吃的,有什么好吃的?”
華平樂,“……”
霍延之見她不說話,顧自道,“我想吃螃蟹,母后最會剝螃蟹了”。
阿魚也會剝。
可阿魚死了,母后也死了,那之后,他就再也沒吃過螃蟹。
華平樂不知怎的就聽懂了他未說出口的話,安撫捏了捏他的手,“我明天去買,送到王府去”。
華二姑娘只會吃螃蟹,她要給他剝螃蟹吃,就只能去福廣王府。
“那說好了!”
華平樂認真點頭,“說好了”。
她說著偏頭看向兀自垂著頭坐在搖椅上的蘇羨予,“蘇大人,剛剛你說阿鯉怎么了?”
“阿鯉說十分不慣福廣陽光暴曬,每每曬得臉上皮膚通紅起皮。
姑娘為他備的防曬膏子十分好用,不知還有沒有了,再給他送一些?”
蘇羨予的聲音有種木然的涼意,說著這般溫情的話莫名透出幾分不詳。
華平樂目光微凝,正要再試探一句,就聽霍延之咦了一聲,興奮問道,“那是什么?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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