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頭上那人再顧不得,連翻帶滾落了下來,叫道:“要遭!被人截胡了!!!快往后頭跑,把人攔了,不然怕是屎都吃不上熱乎的!!!”
此時也無人去追究這人搶著吃熱屎壯舉,正要沖向前頭,卻聽那人又道:“等等!莫要朝前走,巡兵來了!后頭有個小巷子,咱們打后頭堵,正好教那些個狄賊什么叫進退!!”
他站得高,看得遠,此時說話又是十分有道理模樣,自然個個聽從,于是挑糞擔桶,一行人便跟著領頭的往后頭走。
只這一回才走半道,卻見路中央擋著幾人,又有一根攔腰過的繩索。
這本就是條小巷,那繩子一拉,如何還能過人,當頭的趕緊便去問道:“你是哪一個,在此處攔什么!”
對面那人從旁邊取了火把過來,舉在自己面前,照出一張老臉來,卻是流民棚中里正,火把往邊上一揮,原來幾個全是流民棚中里正,只是分管不同區塊,此刻全數在此處攔擋。
“老湯,你來這里做什么!我們要去給公主出頭,你也要攔么?!”
被叫老湯那一個苦笑道:“你們這一回鬧得這樣大,又要潑糞,又要砸石頭的,我們再不來,轉頭就要惹出大事,最后還不是公主來替你們背鍋!”
有人立時反應過來,爭著上前道:“你莫要同我們說什么兩國道理,我們同狄人講道理,講仁義,講良心,他們幾時同我們講過,今日不過要潑他一臉糞,莫說性命,連他們一條胳膊一條腿都不曾要,怎的就不行了?我一家七口,死賊人手頭五個,我今日連桶糞都不能潑了?”
于是后頭個個也跟上前來,欲要說話,又有人嚷道:“你們再攔著,俺手頭這一桶潑不到狄人臉上,便要潑到你那臉上!”
眼看場面越發緊張,那老湯忙舉著雙手道:“且住,且住!我們過來乃是得了殿下傳信,又聽她特地吩咐,只說曉得我們心意,只叫莫要亂動,朝廷自有計較,必不會吃虧,如若今次鬧得大了,傷了狄人事小,外頭那許多巡兵,一個錯手就容易傷了自己人,哪里值當?”
眾人本來就是憑著一股子氣性來到這里,被里正一攔,話里話外又全是“殿下傳信”、“殿下吩咐”,雖不至于氣泄,也有些狐疑起來,只還是不甚愿意相信,只問道:“你這話當不當真的?今日不攔,將來如若沒機會攔……日后真個殿下被逼得和親去,你們幾個怎的說?”
將來事情,誰人又敢說了算?
那老湯氣得笑了,道:“你這話問的,我難道姓趙?殿下事情,哪里輪得到我老湯說話?”
但他話一出口,見對面人又躁動起來,忙再攔道:“且住!你們不信我說的,總該信鄒娘子了罷?!她一向跟著公主做事,一片忠心的,若不是得了公主真正吩咐,又怎會跟著來勸?”
說著忙喊“鄒娘子”。
那鄒娘子果然從后頭走出來,把事情又說了一回,卻是趙明枝聽人報信,曉得流民棚中民心躁動,便派了人來傳話安撫。
見得宮中熟人熟面孔,說的又是趙明枝口吻話語,全為這許多人著想,鄒娘子自然立時就聽了,又去找里正說了今日事情,唯恐真個鬧出亂子來不好收拾,于是一干人等緊趕慢趕過來,終于還是將人擋下。
轉述了趙明枝的話,鄒娘子又道:“殿下只叫咱們踏實做事,其余自有旁人管顧,千萬莫要因小失大——都亭驛是朝廷衙署之地,那翰林學士也是朝廷命官,如若有話,轉予她知道便是,在此處聚集起來,一旦傷了人,少不得一個尋釁,總歸不好,城中好容易清凈幾日,將來有人有樣學樣,必定也沒有咱們這些人義氣,也不是咱們一樣一身正氣,只借由頭吵嚷,反叫咱們背了黑鍋,壞了風氣,一個不好,還要帶累將來后人考學得功名。”
她一番話學出來,一時場中終于人人安靜,便是那挑在肩上的糞水也被放回地上。
眾人正面面相覷,前頭又有一陣暴喝聲。
此處一應忍不住湊到前頭去看,站在最前那一些先見得兩條街巷相交地方人頭團簇,不知何時已經聚集甚眾,根本數不清究竟多少人,只他們個個蒙臉包頭的,實在看不清臉面,甚至連年齡、男女都難以分清。
而前方再不到半里地便是都亭驛,已是能看到大門口處石獅子,三四個狄人站在門口,而另一個朱衣官人已經走到街頭,眼見此處一眾人如同地地下鉆出來似的,顯然嚇了一跳,口中還叫道:“巡兵!巡兵何在!”
他身旁還有幾名隨從,此刻也匆忙擋在前方。
街頭處巡兵看到此處情況,又聽得呼叫,自然急忙朝著此處匯集而來,口中不住呼喝,欲要阻攔諸人靠近翰林學士。
眼見人群盡皆往此處涌來,才出驛站不遠的狄人使團尚不曉得發生了什么,只好站定。
當頭那一個正是乞元,本要往驛站里頭退,只是看了天邊魚肚白顏色,又硬生生把腳定住。
正在此時,卻聽得一陣呼喊聲,一人聲音最大,叫道:“去他娘的歲幣!去他娘的和親!!”
又有人叫:“和個屁的親!”
“公主是我們百姓公主,再叫和親,把你腸子打出來!”
“滾回去!”
“滾回你家去!”
諸人各有叫嚷,句句不同,只叫道后頭,那聲音卻是越來越大,跟著叫嚷的人越來越多,逐漸不限于那許多蒙著臉的人,更有左近人也跟著過來看熱鬧,便是流民棚中人們,乃至那幾個本來是來行攔阻之舉的里正也為那氣氛感染,大聲跟著叫嚷起來,所有匯聚成一處,聲聲震天——
“狄賊滾!”
“滾!!”
“滾!!!”
那聲浪一陣又一陣,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乞元同幾人站在驛站門口,再如何鎮定,被這何止成百上千人遠遠近近喝叫,也嚇得足下發抖起來。
至于那翰林學士,他本就是真正文官,從前讀書時騎射功夫都十分尋常,今次又行在最前,離那許多聲音最近,已然驚得面色煞白,甚至兩股戰戰,那尿幾乎都要再憋不住,哆嗦著嘴巴,話都說不出來一句。
最后得虧巡兵同許多護城兵一齊過來,護在眾人身前,才出了這一條街巷。
幸而那許多人也不曾去追,只跟了一條街,便任由他們走了。
即便如此,哪怕已經快馬跑出兩條街巷,那震耳欲聾“滾”字依舊未停。
那乞元到底是上過戰場的,不見攔阻行人之后,很快便恢復過來,臉上也沒了先前驚惶,只比他落后一個馬身的那副使卻是忍不住打馬快跑幾步,低聲湊道:“咱們要不要讓把那些個鬧事的晉人全數捉起來。”
乞元冷哼一聲,道:“進了宮再說!”
他們一行本就人數不多,此刻發難,周圍不過些尋常兵士同將領,根本做不了準。
但他多日催促,欲要再度上殿面見天子,今日終于得了準信,正要趁此機會催促親事同歲幣,決不能半路節外生枝。
不過今日使團上下丟了這樣大的臉,畢竟代表一國,怎能不借機發難發難?
一面打著腹稿,眼見大內就在不遠前方,乞元方回轉過頭,去尋那大晉朝廷的伴使,據說還是個翰林學士,卻是連人影都未曾見著,左右一問,才知道對方騎馬速度較慢,才跑到半路就不知落后到哪里去了。
“這樣晉人,也敢對我朝叫囂!”
心中這樣想著,乞元對著一旁隨從道:“不要等了,我們先進宮去。”
乞元多次說要面見天子,連日又做催促,兩府自然曉得他那目的。
但自從趙明枝提出要接太上皇并一眾老臣回京后,又叫幾個大臣寫了屬意出使名單,本來個個都“臣有本奏”、“臣有話說”的朝堂便忽的安靜了許多,此刻朝會過后,看那乞元上殿,個個都目光復雜起來。
而后者只簡單向著龍椅方向行了個禮,便極氣憤地把自己今日所遇之事說了出來,最后質問道:“我朝好心與南朝和談,貴國便是這樣回敬么?都說南朝以禮著稱,豈有這樣的‘禮’字?”
尚且不曉得自己躲開了許多糞水的乞元,此時說話時候倒是氣憤不減,聲音更大,再度問道:“如若南朝無心求和,便同我朝說得清楚,從前能打那許多年,難道今后便不能再打了?!”
如此言語,在大晉朝堂之上,儼然叫囂。
有人忍不住站出列來,道:“好叫正使知曉,北狄打這幾十年,我朝家家有傷,戶戶有亡,今次不過抒發憤懣罷了。”
“既打不過,戰場之上向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們晉人不是有一句話,叫做技不如人?既然技不如人,他們死了又有什么不對?”乞元冷笑道。
“我朝從前遂水草而居,遇得野獸,勝者食肉,敗者成對方口中肉,這樣道理,便是畜生都懂,難道你們南人不懂?”
他不等對方答話,便又上前,昂著頭大聲道:“陛下,前次我朝皇帝欲要求娶南朝長公主,卻不曉得今次你們商議得如何了!”
趙弘尚未說話,階下楊廷已是冷聲道:“兩國和親這樣大事,豈能草率,既是北朝求娶我朝公主,當要入鄉隨俗,聽憑我朝安排才是——難道北朝吃肉時候同野獸相提并論,成親時候也同野獸一樣未曾開化?”
見得是楊廷說話,乞元便做冷笑道:“我朝皇帝要娶,便要按我朝規矩來,今日尚還給南朝幾分面子,再多做啰嗦,卻不曉得我皇會不會改了心思——屆時說不得公主便未必是嫁了。”
他不曾把話說穿,可那威脅之意叫人根本不能忽視。
“你!”
楊廷還未回話,階上趙弘早勃然大怒,忍不住便要罵,一旁趙明枝卻是當先攔著,道:“兩國和親,國事自有諸位官人自行商議,以我一向行事,卻不會做那盲婚啞嫁的,卻不曉得北朝皇帝相貌、才學如何?”
那乞元哪里料想得到會被問及這樣話,頓時一樂,笑道:“我皇勇武英俊,與公主般配得很,等嫁得過去,你便知曉,卻不用這樣著急吧?”
“你是宗骨嗎?”
乞元那笑僵在臉上。
趙明枝隔著屏風,冷冷又道:“你既不是宗骨,怎能替他說話?我要曉得他相貌才華,是我同他私下事,與你何干?難道是你與我和親?”
她脫開國事,只談親事,倒是把乞元打了個措手不及,竟不知如何回答。
雖有屏風相隔,可這一位長公主相貌出色,乃是人盡皆知事,莫說旁的,只這一把聲音便叫人心折,聽聞行事也甚有手段,等真正和了親,如若她討得新皇歡心——這樣可能,不是沒有——屆時給自己上眼藥怎的辦?
先前一直說話毫無顧忌,全不把滿朝晉人放在眼里的乞元,忽的心中隱隱有些著慌起來。
本來南朝好似不愿公主北嫁,他也從不把這公主當回事,只想著隨意將事情辦妥,便算自己功勞,可今日聽這公主說話,又聽她談論婚事,倒像是真正上心要做正經夫妻模樣,卻叫乞元心思一下子轉了過來。
最怕枕邊風。
南朝有句話,喚作英雄難過美人關。
不會今次兩國和親,最后還叫這公主占了上風,得了便宜吧?
還不等乞元說話,趙明枝接著便道:“我要遣人北上,我朝要接回太上皇并一干老臣,我那隨從會跟著大晉使團去往興慶府,代我相看北朝皇帝——或寫信通報,或派人通報,你看著辦吧。”
如此一番陳述句,叫乞元一時愕然,一下子竟然不曉得當要先問哪一句。
然而便如同方才趙明枝所說,他并不是宗骨,無論哪一句,他都不能輕易做主。
乞元茫然站立,也不曉得怎么回事,明明自己片刻之前占盡上風,眼下分明什么事情都未曾發生,不過幾息功夫,怎的好似就有點調轉過來了?
他正要說話,殿外卻是忽然小跑著進來一名黃門,那黃門神色緊張,當先去得大晉天子身旁,不知說了什么,那小皇帝面露驚訝表情,好似問了一話,黃門又轉去尋了屏風后公主,才說完,那公主便道:“今日便先到此處,如若有事,告知伴使便是。”
卻是遇得急事,要匆匆送客模樣。
這一句話說完,早有黃門上得前來,竟是要把乞元一行趕著送出去。
乞元不曉得發生了什么,可看到那小皇帝模樣,另又琢磨那公主言語,總覺得實在不甚安穩,只也不好強留,到底還是朝外走去。
才出殿門,還未走出十來步,他便見得對面一行三人跟在兩名黃門身后,大步行來。
當頭那一個濃眉環眼,一張方臉,拳大手長,身材極高,單手拎著一個木制箱子,走路時候虎虎生風。
乞元戰場多年,一眼便察覺出對方身上殺氣未消,又聞得一陣奇怪腥臭味,不免警惕起來,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又猜測他身份。
兩邊錯身而過。
乞元不禁回頭去看,卻見那人走到自己方才出來的大殿門口,忽做回頭,見得乞元的臉,卻是露出八顆白牙,把那手中箱子舉得稍高,森森笑了起來。
他本來長得端正,但這一笑,卻莫名令乞元心一寒,余光瞥見那木箱邊角處,只覺好似有幾團極濃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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