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敬酒
裴雍手中同樣舉杯,那酒杯本該是天子所用,形制更大,份量更重,被趙弘強送到他手中,是以推拒不能,此時舉在手上良久,竟是忘了放下。
直至一旁黃門上前舉了托盤,他才微微垂眸,等將那酒杯順手放回,又隨著眾人一并回身行禮謝恩,一應流程做完,卻又不禁抬眼再看,彼處哪里還有什么趙明枝,唯有微風拂過,公主車輦外簾帳緊緊閉著,隨風輕輕而動。
裴雍心中一時悵然,但那悵然之中,又有些微難言酸脹。
他兀自出神,一旁站的卻是衛承彥。
后者一人留在京中,心中早有無數話要問,只這樣場合,哪里又方便說話,自是忍不住反復看向自家二哥,誰知對方絲毫不做理會不說,還老往臺下去看。
衛承彥不敢出聲,幾度隨其視線打量,偏生到底兩人離了二三身位,外頭又是萬千人頭,如何找得到裴雍看的那一個,又兼此時情況,連原地打轉都不行,只好心里先十萬個“你做甚哇”問了百萬遍,但凡誰鉆個頭進那肚子,都能聽得里頭哇哇亂響。
天子出城相迎,自有許多儀禮要求。
趙弘按著禮官所言一一做完,便為人帶領,依序巡視高臺上下兵士。
他才走幾步,見得一眾人拜在地上,實在也不知道此時當要如何說、又如何做才能最好,想到趙明枝先前所言,猶豫片刻,還是轉頭去對后頭人道:“裴卿。”
等回過頭,又躊躇看向面前那一名將士。
裴雍微微一怔,很快上前,也不用趙弘再做交代,便指著行禮那人介紹道:“此人名喚薛小柚,原是京畿祥符縣人,今年三十有四,應募進得護城軍不過半載,年初京城守衛之時,他迎投石而上,一人向城下傾倒桐油二十余桶,手、臉皆傷亦未嘗后退,其后隨臣追擊狄人,一人當先沖進狄人陣仗,奮力搏擊,殺賊八人……”
隨著裴雍介紹,那本來就十分緊張,只會跪拜在地的薛小柚,卻是一時忘記先前聽了不知多少回的囑咐,忍不住抬起頭來,眼眶更是發紅,嘴唇也發顫,欲要應話,又不敢出聲,更不知應答什么才好。
趙弘早聽得激動不已,轉頭去尋王署,見對方手中空空,復又看向不遠處托盤黃門,招手示意,親取了其上酒杯,又倒酒水,自送到那薛小柚面前,道:“朕代京城百姓、北地流民敬你一盞!多得你等勇武忠義,才有我大晉得勝今日!”
薛小柚連著吞咽幾口口水,急急將兩邊手掌滲出來的汗水往身上蹭,只那一身甲胄實在擦不干凈,是以接那酒盞時候一個不穩,竟是撒出去小半,心中不知含著多少可惜懊悔,先將那酒水一口吞了,再把酒盞翻轉,可此時自家還是不知說什么,只會拜在地上,眼眶更熱,淚水早已糊了滿眼,良久,才曉得說一聲“俺……臣謝皇上賞賜!”
而裴雍等趙弘一番勉勵說完,卻是輕輕一搭那薛小柚肩膀,才繼續往前。
他逐個介紹臺上將士,無論來歷、功勞,俱都說得清清楚楚,用詞簡單明了,更無半點高低上下區別,猶如自己也是尋常兵士一員,至于趙弘,好似也是眾人同營袍澤,同心同德,能以背腹相托。
趙弘一下子對上這許多人,本來陌生得很,雖然早得了諸人花名冊,也早在心中想了說法,只是臨到此時,卻覺說來實在生硬。
但此刻他得了裴雍引薦,不覺得自己是在做什么干巴巴流程,倒是猶如認識一個個活生生面孔,再開口時候便全無先前尷尬,甚至不用多言,只鄭而重之為人斟一滿盞酒水,勉勵一二話語,但全數出自本心,反而更為坦然。
大晉戰火多年,原本各地官員輪轉之前先要進京陛見天子的制度早已名存實亡,況且那等能入京陛見的,哪個不是宦海浮沉之輩,至于日日得見的兩府官員,更是不必再說。
但這次因為趙明枝特地交代,挑選出來的以下階軍官、士卒為多。
眾人何曾料想自己能見天子,從來說仗義多為屠狗輩,如此說法,其實未必沒有道理。
行伍兵卒,做事、對人,許多都不會多有思量,全憑一腔感情,便是所謂你如何對我,我便如何對你。
眼下趙弘如此面見,字句雖少,偏他是個小兒,其中真誠之心,真摯態度,叫那些個哪怕鄉野、村鎮出來的也能盡數感受,無論先前如何被上官交代要注意禮儀規矩,此刻或多或少也不能自持起來,有話也說不囫圇的,有緊張寡言,只會諾諾應是磕頭的,便是涕淚橫流的也不在少數。
而趙弘本來忐忑緊張,得了裴雍在前已是消散不少,見得兵卒們如此反應,心情也慢慢平復下來。
等到臺上人悉數見完,他行到臺下,卻見當前一排當中,有三四人身形甚矮,比起左右低了一個頭還多,簡直一個“凹”字,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裴雍見狀,特地以手做掌,指向那幾人,先說眾人姓名,又說籍貫、來歷,最后道:“這幾位俱是朝中征召役夫,今次一路由鄧州出發,先到京城,至于徐州,又往大名府、太原等地,沿途多有艱難,甚至中途遇得狄人左翼攔擊,卻是未曾逃散一人,反而聚眾以力擊之,用命相護所運輜重,其中有箭矢五萬,尤其木羽箭一萬,如若不能按時抵送,前線戰事又要拖延一時,不知多死多少將士。”
“今次陛下要見功臣,得公主提點,營中并做推舉才得選出,便如陛下方才所說,無有后勤,無有役夫,無有百姓,無以有今日。”
比起其余行伍兵卒,這幾名役夫個個干瘦矮小,又兼滿面風霜,看上去同路旁田間所見任何一個農人、百姓也無多少區別。
他們聽到裴雍所說,雖然臉上曬得發黑,再如何臉紅也看不出顏色,可個個都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已,忍不住抬頭去看趙弘。
趙弘兩步向前,雙手捧起一旁酒盞,一一呈送到幾人面前,鄭重道:“諸君義舉,朝廷自有褒獎,朕也有酒水一盞,全為心中謝意,請君滿飲此杯,其余話語,自在滿杯之中!”
語畢,又自取一盞,與眾人一飲而盡。
他個頭矮矮,遠遠看去,同拜在地上諸人一般高低,仿佛渾然一體。
而不遠處自有文武眾臣將這一應盡收眼中,卻是站立無言,或有眼熱的,或有眼紅的,或有感嘆的。
至于張異、楊廷等人,面沉眼垂,全不做反應。
趙弘樣樣親力親為,不肯有半點怠慢,這一日天子郊迎自然結束得甚慢,等到所有流程走完,日頭正當天中。
一眾大臣熱得難受,個個抱怨不絕,只是一路回返,路旁全是百姓,諸人夾道而迎,歡呼、山呼之聲不絕,更有人自在屋前張燈結彩,還有捧了瓜果過來欲要相送,為巡兵同護衛攔住,又要送巡兵轉送,又有人推車挑擔,未必全是小販,間或也有尋常百姓并富戶一并湊錢出來犒勞三軍的,雖不能真正送到軍中,早把四處襯得熱鬧不已。
此時城外扎營處已然備下酒宴,等回得城中,宮中早設宴席,趙弘主宴,兩府官員相陪,紫宸殿內外宴請將士,且不管其余人多少心思,至少此時此刻,軍民一心,上下歡悅自不必提。
趙弘年齡既小,身體也弱,不敢多做飲酒,便只拿尋常清水相代,而趙明枝早已身心俱疲,只先前強自撐著。
今日三軍還朝,郊迎完畢,而弟弟慰問將士時候,也有裴雍站在一旁作引,順利之外,也叫上下無不刮目相看。
既是無甚要事,趙明枝一顆心放回肚子里,那疲憊便再難強撐,同弟弟交代一聲,只說自己另有他事,不做陪宴,便先退下了,等回得殿中,稍作洗漱,倒頭便睡。
不知為何,這一次覺睡得仍舊不太安穩,中途醒來不知幾回,周身是汗,頭也發暈,手腳發軟,周身乏力,迷迷糊糊之間,想到次日仍有許多事情要做,忽的驚醒,睜眼一看,竟然已經辰時。
她將要起身,更覺無力,只得打鈴使人進門,召了輪值醫官來,一探脈息,果然暑熱入體,又早有風寒,脾虛肝傷,乃是寒暑往來之癥,此時正在發熱。
那醫官開了藥方,自然多做囑咐,叫趙明枝少做思慮,多多休息,避寒避暑,修生養息云云。
只趙明枝吃了藥,當時熱度退下,藥力一過,晚間熱度再發,燒得一時迷糊,還記得交代不要叫弟弟過來,以免過了病氣。
她高燒反復,其中難受不能言說,先還顧著朝中事情,掙扎著看了半日折子,看到后頭,慢慢再撐不住,只覺胸口處發緊,雙眼赤紅發熱,甚至呼吸也有些艱難,只得撂開手去,再度躺下。
如此一病,墨香、玉霜不在左右,其余宮人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報趙弘,只好再去宣召醫官。
而趙弘興沖沖下得宴席,雖不至于志得意滿,卻有許多話想要同趙明枝說,誰知才出宮門,便被告知人已睡下,心知長姐辛苦,縱使有些失望,也不再過去打擾,于是自行睡下,直至次日一早再又去問,方才曉得原委,倒是兀自生氣起來,又不能責怪旁人,只能急急去催各處醫官。
趙明枝這一回病得來勢洶洶,幾個醫官輪番上陣,又藥又灸,那燒依舊退了又起。
她人燒得十分痛苦,腦子處于清醒又模糊狀態,分明轉不動,但又白日黑夜都不能好睡,只覺全身又熱又冷。
如此數日,趙弘急得團團轉,幾乎要闖進趙明枝寢宮去看她情況,都被人攔下,莫說日常經筵,便是朝會時候都難以專注,一日七八次召見醫官問話,恨不得出去張榜盡招天下神醫入宮給自家長姐看病。
天子如此模樣,自是看在兩府眼中,少不得多生想法,有那往好處的,或贊一句“姐弟情深”、“同胞同血”,有那不往好處的,卻要說一句“少年浮躁”、“行事輕浮”,至于張異等人,更要再做搖頭,暗罵“長于婦人之手”。
這一日,彼處趙明枝高燒未退,此處朝會一散,張異卻是快行幾步,看了楊廷一眼。
兩人落于一旁,齊頭向外走去,走了一陣,俱不說話,直到左右再無旁人,張異才嘆了一口氣,道:“陛下如此,只怕將來宗室未必能有安穩。”
他忍不住再度發出感慨,道:“那宗骨死得真不是時候。”
楊廷道:“早死也有早死的好,能少打三五個月爛仗也算省事了,至于其余……”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遠處站立禁衛,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模樣,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如若不自知,再設他法便是,只這一向畢竟也算出力,不鬧到最后,還是要多給幾分面子,省得上下閑言碎語。”
張異望之冷笑,道:“聽聞前次中書呈遞的人事差遣,宮中可是有許多話說的,且先等一等,待得了批回,再看中丞如何多給幾分面子!”
他口中說著,足下加快幾分,當先而去。
而楊廷站在原地,面上雖不動聲色,那手卻在袖中慢慢握緊成拳,半晌,才繼續向前走去。
北面既復,狄人已退,自然要第一時間選派北去官員,只是大小州縣,有近有遠,有上有下,只京畿左近幾個上縣都不知多少人盯看,其中勢力俱要平衡。
自楊廷手中呈遞的任免提議,自然也有所傾向。
趙弘一個小兒,連官職差遣都未必能全數分得清,哪里能有什么話,說來說去,不過是屏風后的人不肯答應罷了。
不同于張異,比起夏州那一位,楊廷還是更愿意當今坐穩龍椅的,只是以史為鑒,再看今上性情、行事,卻叫他不得不多生一分憂心起來。
不過尋常病痛而已,才病幾天,陛下便如此失措,平日里也是事事要看屏風后那一位意思。
牝雞司晨,可從來不是什么好兆頭。
多謝阿云波、四月微雨兩位親送我的香囊,妮早親給小呂的……刀片?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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