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這天,荷姐那位蘇州閨秀小主人,若在天國有靈,當可寬慰——她耗費心血寫就的《牡丹亭評傳》,刊印出版了。
鄭海珠來到九蓮庵門口時,正看到張燕客錦衣斑斕,宛若一只威風凜凜的虎斑貓,大剌剌坐在門口,吆喝著賣書。
縣民們擠擠挨挨,像之前看縣老爺升堂那樣,興致勃勃地伸著頭頸圍觀。
幾個老秀才也聞訊趕來,一看眼前的畫面,俊俏公子在尼姑庵前叫賣與《牡丹亭》評述有關的刻本,聽說還是個女作者所寫,不由一個個如喪考妣。
我的堯舜禹、周天子、孔圣人孟亞圣、朱老夫子,以及各位大明先帝唷,快睜眼看看吧!如今世風日下,女人怎滴也能寫書出來賣錢!
還是這般誨淫誨盜的書!
官府卻也不禁,大明要亡,要亡啊。
張燕客哪里是盞省油的燈,捧著暖手爐站起來,板著臉,針鋒相對地指斥他們有眼不識珠玉,讀書讀成了傻子。
又對著陸續出現的一些士子模樣、但衣著貧寒的年輕人朗聲道:“幾位兄臺,請光顧這邊,小弟饋贈好書一本,并奉上足銀一錢。諸位務必周知鄉鄰,九蓮庵的師太出自簪纓之家,仁心寬厚,不但布施佛法,而且愿以文心廣結善緣。師太不計此前蒙冤之苦,仍駐留于這上海縣,望父老鄉親姑婆姐妹們,多多幫襯,常常照拂。小弟我呢,算是師太從前的娘家人,此一回,為營建事宜,來松江聘請造園大師,臨行前順便來將九蓮庵修繕一新,往后亦會陪著我紹興張氏的女卷們,常來探親。”
張燕客說得滔滔不絕。
松江的年輕士子們沒想到這么個沒戴頭巾的紈绔,一開口倒頗有文采,風采更是不俗,話里話外的意思也入情入理,還顯見得家資豪闊。
少年郎們,往往沒老秀才們那股酸臭的古板氣,遂紛紛上前,與張燕客攀談甚歡。
鄭海珠先步入庵堂問候荷姐,承她一番真摯感恩之意,敘了會兒話,才又出來。
見張燕客稍得空閑,遂上前笑言道:“三公子太能說了,所謂腹有詩書脫口秀,你若真的花時間在舉業上,想來也是個學霸。”
張燕客聽著“”脫口秀”、“學霸”這樣新穎卻不難理解的詞,得意道:“鄭姑娘難得夸我一句,我也不誆姑娘,本公子唱念作打,都是一把好手。哎對了,回頭我大哥給劉公公寫的戲本子,我也去串個角色。那八股文章,束手束腳,有什么做頭?人生如戲,在戲里唱戲,才有趣得緊。”
繼而又斜瞥周遭幾眼,對鄭海珠低聲道:“你又不傻,還看不出來?今日我本就不是來賣書,而是來賣我這張臉的,露一露我紹興張家的面子,好歹叫四鄰八鄉曉得,庵堂里那位師太,有人撐腰,莫要因她吃過冤枉官司,就繼續欺負她。”
鄭海珠會心一笑,篤誠道:“其實你也是個老江湖,這人心的路數,你都懂,不然你大哥也不會留你一人在上海縣張羅,自己先回紹興。”
說罷,掏出荷包,數出銀角子,指著刊刻頗為考究的書籍道:“這么好的書,我家小姐怎能錯過。她要買二十本送給手帕交們。”
“好咧,韓大小姐闊氣又有眼光。”張燕客麻熘兒地吩咐家仆用布包將書兜好,交給鄭海珠。
又裝腔作勢地作個揖:“守寬書院的鄭祭酒,請問還有什么吩咐?”
鄭海珠也不與他假客氣,直言道:“有,請三公子撥冗移步,隨我去看看場子,半個時辰前,我剛在牙行,簽好了書院的賃契。”
上海縣。
樸素但還完好結實的大門前,一位布衣整潔的中年人,正領著兩個工匠,在量取門框的尺寸。
正是鄭海珠此前在月河邊請教租房信息并支付咨詢費的牙人,叫曹敬亭。
張燕客哈哈一樂,拱手道:“哎唷,老哥這名字起得好,蘇杭一帶有個大名鼎鼎的說書人叫柳敬亭,我兄長最愛看戲,其次便愛聽那位柳敬亭說書。”
曹敬亭牙行出身,待人接物自是老練大方,向著年輕的富家子弟,恭敬卻不卑媚地作揖道:“公子說的是,在下與評話師傅們一樣,是吃開口飯的。這碗開口飯,吃了十來年咯。不過,自今日起,在下就聽公子和鄭姑娘差遣了。”
鄭海珠在旁解釋道:“三公子,你和大公子一出手,我們書院就不是小打小鬧起步了。我明年須陪嫁大小姐去顧府,所以將曹老哥請來,做書院管事。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曹管事家的兩個閨女,也會來書院識字學藝。”
張燕客頷首,當著曹敬亭的面贊了幾句“鄭姑娘是女中豪杰”之類的話,算是作為資方幫總裁壓一壓高管,心里卻惦記起一樁事來。
他隨著鄭海珠往門內走,仔細巡視了目前還空蕩蕩、但布局齊整正氣的院落屋宇后,轉過身,肅然道:“鄭姑娘,咱們這書院,可還能安置一個女管事?”
鄭海珠一愣,隨即意味深長地盯著他:“是你的紅顏知己?”
張燕客扁嘴“咳”一聲,瞪眼道:“我這般光明磊落之人,哪有什么紅顏知己。再說了,我若看中紅顏,又怎會舍得當什么放在外頭的知己,肯定得八抬大轎迎回家去。”
鄭海珠恍然悟道:“是你哥的?”
“對嘍,就是那個南京秦淮河畔的紅倌人,王月生嘛。”
張燕客仰頭看云:“終究是自家兄弟,我這人面善心更軟,哪舍得看我大哥為這事衣帶漸寬形銷骨立。但我山陰張氏,怎么可能容王姑娘進門。”
張燕客說到這里,打量著鄭海珠并未勃然變色,遂繼續斟酌辭令,緩聲道:“王姑娘心高氣傲,我大哥也不愿置個宅子圈住她,那是將她當小狗小貓兒似的,委屈了她。本來我以為,此事無解,但這一回在松江,姑娘的行事做派,還有荷姐的現狀,讓我張燕客覺著,其實女子有許多活法,有些活法,很新鮮,也更體面。再者,我想到,鄭姑娘與茹韭兒能毫無芥蒂地交往……”
鄭海珠打斷他:“我明白了。三公子,你能如此看我,我很高興。確實,在我眼里,秦樓楚館的女子們,紅館人王姑娘也好,清倌人茹韭兒也罷,與我,乃至與你和你哥,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此事,我覺著得這么辦,你們首先要問問那位王姑娘的意思,若她愿意,我可以容許她住在書院,并請她教授孩子們文章詩賦和音律。”
張燕客聞言,剛要面露欣然,卻聽鄭海珠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但是三公子,有句話,我也得說清楚,王姑娘既然來做書院的女管事和女先生,她就得和過往交代清楚,不能再以什么眾星捧月的秦淮女使自居。洗凈脂粉、卸下光環,改個名字,安安心心地在此處教授子弟。至于你大哥到松江來與她相會,只要不是當值的時候,我不管。”
鄭海珠這連珠炮一般的約法三章,轟得張燕客有些應接不暇。
但他很快意識到,鄭姑娘越是這樣兇巴巴地立規矩,越說明她沒有推辭之意,遂也干脆道:“好,姑娘提醒得是,我回去與大哥商量。”
鄭海珠嘆口氣,將自己最后一層意思說完:“但依我看來,你大哥這樣做,依然會令家里家外的女人們,都傷心。”
張燕客幾乎脫口而出道:“怎么會?”
是呀,怎么會?自己未來的大嫂,不必面對丈夫帶女使回家做妾這樣有辱門楣的場面,王月生呢,能不必再應付那些烏龜王八的俗氣客商,挪到一處清凈淳樸的地方,與真正的心上人時常相會。
這,這不是皆大歡喜嘛。
鄭海珠瞅瞅張燕客困惑的表情,淺澹而無奈地笑笑,擺擺手道:“不多講了,你們不會懂的。你出錢你最大,先這樣吧,等你們去問過王姑娘再說。只要她舉止不出格,我和侄兒定會善待她。”
張燕客悶悶地“喔”一聲。
如果說,這些時日打交道下來,他對眼前這鄭姑娘的確漸漸產生了若有似無的旖旎心思,那么此刻,這幾縷心思忽地就煙消云散了。
張燕客分明捕捉到,鄭海珠的目光,在說一不二的果決之下,掩飾著一份清晰的鄙夷。
對于有著這樣目光的女子,他張燕客可以一道談天說地、探險破桉,甚至與她合股做買賣,但絕對不想攬入懷中。
正覺氣氛有些僵冷之際,忽聽一聲“姑姑”,只見大門處跑來一個半大小子。
“哦,這就是守寬吧?”張燕客道。
鄭海珠應一聲,對奔到面前的侄兒吩咐:“守寬,這是張府三公子,快行大禮。”
少年鄭守寬忙深深作揖,抬頭后,有些氣急地告訴鄭海珠:“姑姑,我今日去黃老爺家求字,黃少爺說,他爹不許他娘來做塾師了,更不會給我們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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