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鄭海珠最終請黃妻姚氏寫的義塾名稱,不是“守寬書院”,而是“守寬學校”。
乍一聽“學校”這兩個字,黃尊素和姚氏都覺得奇怪。
鄭海珠對夫婦二人解釋道,雖然如今已不是嘉靖爺的時候,朝廷對私人出資辦學不再禁止,但因自己同時會招收女娃娃,且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內宅閨塾,堂而皇之地用“書院”二字,恐怕惹來老古板們的反對,以及冒犯那些致力科舉的生員們。
“然而,黃老爺,姚先生,我們所招的,也絕不是學徒。孩子們學手藝的同時,要識字,要明理,不管男娃女娃,都要懂得修身、齊家、助人、愛我大明。學天理、人情、國法、巧藝,少年郎聚而習之的地方,周曰庠,殷商曰序,所以國子監又被稱為天子庠序。孟子說過,商周再往前的大夏朝,不稱庠,不稱序,而稱之為‘校’。”
黃尊素將鄭海珠這番闡發聽到此處,合掌稱妙:“好名字,學校,學校,如此說來能上朔到三代時,淵源雅正。”
姚氏則更高興,不僅僅是“學校”二字,背后深意與國子監那樣的天子庠序能相提并論。
更因為,鄭海珠對她的稱呼,十分自然地,已經從“黃夫人”或者“大奶奶”,換成了“姚先生”,而自己的丈夫對于這樣的改變似乎并無芥蒂。
姚氏覺得,自己經歷了十八年閨中生活的“姚大小姐”,和八年人妻生活的“黃家少奶奶”后,仿佛開始了新的人生航程。
她并未清晰地辨別出,這種前所未有的歡愉,來自于她在父權與夫權外覓到第三種生存空間的可能性。
她只是頗為暢快地,品咂這種全新的尊嚴感,仿佛來到春天的原野上,盡情呼吸著鮮潤的空氣。
“守寬學校”、“北園”、“清園”、“復園”、“蕉園”——姚氏在自家的方寸天地里,鋪紙研墨,寫出了平生最滿意的十二個字。
又過了幾日,鄭海珠來給姚氏送聘書。
“這是我家大小姐親自繡的絹底絲線的聘書。合攏如書頁,打開如桌屏。”
鄭海珠向黃尊素和姚氏展示韓希孟的杰作。
“黃老爺和姚先生請看,因姚先生要在我們學校教授的,是書藝和丹青,我家小姐就在聘書中繡上桉幾瓶花與筆墨卷軸,配了此前姚先生吟誦過的杜工部的詩句: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
饒是夫婦二人早已領略過韓希孟的精湛繡技,此刻見到聘書上的圖文遠紹唐宋書畫遺風,也是嘖嘖驚嘆。
鄭海珠又道:“董公和顧府的繆阿太,應承做我們學校的名譽校長后,我家小姐也繡了聘書。董公的聘書上,是蒼松瑞鹿;繆阿太的聘書上,是水仙靈芝。”
和面對韓希孟時一樣,鄭海珠秉持“語言及思想”的信條,堅持向周遭有交流基礎的古人們灌輸后世的語匯。
所以一來二去,黃尊素夫婦對于名譽校長這樣的新詞,就算望文生義,也不難理解了。
他夫婦二人唯覺得,給董其昌和繆瑞云兩位前輩的圖桉,極有分寸,具備長壽寓意,又分別適合男子與婦人,不由感慨,韓希孟妙手錦心,鄭海珠精明干練,能與這樣的主仆二人往來,猶如嚶其鳴矣求得友聲,實在算得初到異鄉的幸事了。
鄭海珠忽又想起一事,與夫婦二人說道:“我們學校,雖比不得國子監和府學社學那樣的書院,但我還是想給娃娃們做一身校服。衣裳整潔體面,讓人一見就曉得是守寬學校的學子,多少總能激勵他們愛校與自愛之心。這一陣找了幾家衣鋪,總不合意,方才我進府里來時,看到前廳似有一位裁縫在給仆婦們量體裁衣,不知老爺和先生可否引薦?”
姚氏笑道:“啊對,那是我們余姚老鄉,我把他請進來敘話。”
不多時,只見一位年近四十的布衣男子,帶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踏進院來。
姚氏向鄭海珠道:“這是范思哲師傅,到松江開裁縫鋪已經十來年,娶的也是松江媳婦。這個是他閨女范破虜。”
鄭海珠聽到“范思哲”三個字,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
心道,這位裁縫大叔的名字,起得也太讓我這個穿越者一秒出戲了吧。
再聽范裁縫那位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女兒,竟然名叫“破虜”,便實在藏不住驚訝之色,“呃”了一聲。
范裁縫立即解釋道:“姑娘莫奇怪,小人的爹爹當年跟著戚大帥在薊州打北蠻子,戰死疆場時,小人才剛會走路,一輩子沒爹。小人做了爹后,就給女兒起名破虜。”
原來是守衛國門的烈士之后。
鄭海珠肅然起敬,朝范裁縫蹲了個深深的萬福。
范裁縫忙帶著女兒還禮,又補充道:“小人承了母親的裁縫手藝,靠這門活計謀一口飯吃,但兩個異母弟弟前些年得了黃老爺的勉勵,都去關外投軍了,先后升了百戶,直說大侄女的名字起得好呢。”
鄭海珠心中一動,問道:“關外?是漠北還是遼東?”
“回姑娘的話,是遼陽附近。”
“哦?”鄭海珠轉向黃尊素道,“老爺,之前誤劫我的那位毛將軍,說他也是駐守遼陽旁的堡壘。”
黃尊素知曉鄭海珠性情開闊,與莽莽撞撞的毛將軍不打不相識,平時言語間說起他時,甚至還因其抗擊外虜而多有推崇。
黃尊素遂微笑著點頭:“世人都道我江南的男子斯文柔弱,其實戚少保練出的強兵早已證明,浙人勇悍并非空穴來風。破虜的叔叔們是余姚人,鄭姑娘說的那位毛將軍,是杭州人,說明我們浙江,也不是只有義烏出勐將。”
卻聽那小少女范破虜開口道:“叔叔們雖因打韃子升了百戶,卻窮得快餓死了,不但寫信問我爹爹要錢買吃的,還問我爹爹,能不能給他們做幾件棉衣棉甲寄過去。黃老爺,叔叔們是為朝廷打仗,朝廷為何不讓他們吃飽穿暖呢?”
“不懂事的丫頭,別瞎說!”范裁縫呵斥女兒道。
黃尊素面上一僵,但旋即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擺手道:“老范,莫嚇著孩子。”
姚氏心慈又明敏,也迅速地緩和氣氛道:“破虜,不急,我和老爺,還有這位鄭姑娘,多給你家尋些好主顧。”
鄭海珠微笑著接過話茬:“老爺和夫人介紹的,自不會錯。范師傅,破虜妹妹,我有間私塾,待過了臘月就開門。第一批,大概得有三十幾個娃娃,須置備一身春裝。今日咱們認個面熟,回頭我去你們裁衣坊里請教,如何?”
范裁縫大喜,連連道謝。范破虜一張桃花似的小臉,也展露感激的笑容。
笑容中又帶著一絲好奇。
眼前這位說話和氣的姐姐,穿的也是布衣布褲,頭上腕上都沒有首飾,顯然不是官紳家的大娘子或者姨娘。
但她說“我有間私塾”的時候,落落大方,而黃老爺和夫人對她,也似乎頗為高看。
小姑娘范破虜,平日里因跟著父母做衣裳,見過松江城里不少有頭有臉人家的女卷,此刻只覺得,不論女主人,還是丫鬟婆子,鄭姑娘和她們都很不一樣。
另一邊,黃尊素也抿一口茶,向范裁縫道:“老范,我年前還要去一趟南京,拜會幾位老友,送點土產薄禮,正好請你用松江棉布做幾身袍子。冬袍不太苛求尺寸精細,你比照著我的身量做,就行。”
范裁縫聞言,偏頭思量須臾,小心翼翼道:“老爺,冒昧相問,那幾位相公,可有官職,若有,年資幾何,是執事官,還是御史?”
黃尊素一愣:“啊?又不是做官服,你為何要知曉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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